恩典赠礼（2 / 2）

正如瑞恩所料，奇迹发生了。因为他所掌握的知识，他并没有被判死刑，他被允许活下去，让这些知识流传下来。

瑞恩还活着，但“法师瑞恩”已经死了。

他的手彻底残废了，右手的指头勉强还能握笔，但写不出好看的字，更不可能再做出精准的施法手势。他的舌头和声带也遭到了破坏——教廷审判所里有专人负责做这些——他们让瑞恩仍能用气声简单地说话，但不再能准确念出咒文。

瑞恩被囚禁在地牢里。就像他曾经囚禁西格兰一样，除了获得许可的人，外界几乎不知道他的存在。

有人和他做了交易：你得证明自己值得活下去，值得自由，你要把你头脑里的一切无条件奉献给我们。当然，我们不会让你毫无回报，等你做完该做的事，你就会得到自由。

反正你已经不具有危险性了。你没法再做法师，比枯叶还脆弱。

西格兰经常来看他，更准确说，是经常来陪伴他。

人们说西格兰是个热忱忠贞的青年，他既不违背正义，也不抛弃爱人，真是难能可贵。

他常拥抱着瑞恩，静静地流泪，而瑞恩则用残疾的手指抚摸他的面颊，用吻帮他拭去眼泪。

四季流转。等到瑞恩终于得到了被许诺的自由时，西格兰早已准备好迎接他，和他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西格兰已经迫不及待地为瑞恩准备好了“家”，现在他不再是士兵，瑞恩也不再是囚犯，他们离开了阴暗的地牢，走向魔神所许诺过的爱情。

他们的家在城郊，只是一栋简陋的猎户屋。将瑞恩接回来之前，西格兰布置好了书房，还猜测着买了几本法师可能会感兴趣的书。他不懂法术，所以本大多数是古神话、草药图鉴、各地地理与历史相关，西格兰觉得这些总不会有错。

小屋没多大，所以他们共用一个卧室。瑞恩的手指不方便，西格兰就尽可能协助他做任何事，剥水果、换衣服、拿来他想要的东西，还有帮他洗澡。

西格兰会细细梳洗瑞恩打卷的毛糙头发，用柔软的布慢慢擦过他身上因为审讯而留下的伤痕……瑞恩转过身，注视那对翡翠绿色的、蒙着雾气的眼睛，然后他站起来，与爱人近乎虔诚地亲吻。

不管是在平时的相处中，还是有亲密行为时，他们总是很安静。

瑞恩的嗓子发不出太大声音，有些发音还念不准，所以西格兰也很少大声说话。他会让整个环境尽可能安静，以方便听清瑞恩说的每一个字。

曾经，瑞恩对西格兰十分粗暴，甚至有些恶意；现在，西格兰对待瑞恩像对待清晨叶子上的露水——珍爱他，尽力保护他，视他为奇迹。

当瑞恩注视爱人的时候，经常不由自主地轻轻挑起嘴角。西格兰仍然是他的奴隶。

瑞恩的满意被西格兰理解为爱，于是，西格兰会回报他更多的爱。

瑞恩从没感觉这么好过，他开始沉迷。这就是他这么多年一直想得到的东西……只要能被西格兰视为唯一，甚至可以无关真实或虚假。

瑞恩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待西格兰。

他发怒时，西格兰仍爱他。因为身上的伤残，他不能再施法，他被夺去了一切。他把一切统统归咎于西格兰，西格兰则全盘接受。

当他故意提出刻薄的要求时，西格兰不仅不生气，还会尽全力为他把事情做好。

西格兰会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无论瑞恩变得多么喜怒无常，西格兰仍会爱他。

一段日子之后，在夜深人静之时，瑞恩躺在西格兰身边，突然有些后悔。

他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曾经他以为“得到西格兰”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都是其次。现在他发现……并非如此。

失去魔法、失去继续身为法师的可能性……这种不甘和愤怒逐渐发酵，让他几乎要发疯。

一开始，他还能用西格兰的爱来安慰自己。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这方法就无法再起效了。

瑞恩设想着，如果一切重头再来，我还会对魔神说出那么幼稚的愿望吗？

是的，非常幼稚，幼稚而肤浅，简直是奇耻大辱。

如果他向魔神要求一些别的协助，也许现在他正站在无人可及的巅峰，世界向他俯首称臣，忤逆者只能在地狱的烈火中哀嚎……至于西格兰？西格兰早就死了，不存在了。

瑞恩在黑暗中静静流泪。

他的爱人睡在他身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幸福的微笑。

瑞恩不能再施法，所以只能幻想：如果有一把匕首可以扭转这一切，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刺进西格兰的胸膛。

又是一个平凡的午夜，瑞恩突然醒来，发现房间里似乎有什么在晃动。

先是在漆黑的角落，然后是地板中央、屋内外的墙壁、院子的篱笆……一股股灰烟凭空升腾出来，像成群的巨蟒一样逐渐包覆住小屋。

“亲爱的，还记得我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在空气中。瑞恩惊讶地睁大双眼。

西格兰也醒了过来，他拔出剑，把瑞恩护在身后，厉声呵斥眼前的邪恶之物。

在魔神的威压下，他的手腕微微发抖，但他不肯后退一步。

魔神根本不理睬他，只对瑞恩说话：“我告诉过你，你需求的东西会实现，但我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向你索取报酬。你不该吃惊的。”

“你想要什么？”瑞恩用微弱的声音问。

西格兰叫瑞恩快逃走，并挥剑攻击那些灰烟。当然，这么做毫无作用，他被烟柱攫住四肢，牢牢固定在半空。

“亲爱的法师，看，他多么爱你！”魔神说，“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来决定。”

西格兰徒劳地挣扎着，瑞恩则以眼神示意魔神说下去。

灰烟之中伸出来一只手臂，形态介于人类与野兽之间，它捏起了瑞恩的下巴。

“第一个选择是，我把你带去我的世界，你就是我的报酬。你会活着，供我和我的同族取乐。我要让你获得永生，即使我们放干你全身的血液，你也无法死去，我们说一句话就能让你恢复健康，然后你就继续供我们玩乐。我们有很多这样的玩具，但总嫌不够多。

“第二个选择是，我们仍需要一个玩具，但我可以不带走你，而是带走你的爱人西格兰。

“如果你选了第一个提议，带走你之后，我会再次抹消掉西格兰的回忆，他脑子里关于你的一切都会消失。他的人生将会继续，他完全不记得认识过你。恢复正常的生活，就是我给他的恩典。

“如果你选第二个提议，带走西格兰后，我会治好你的身体，让你的手指灵巧如初，让你的嗓子也回复原样。当然了，我不能重新赋予你财富，这些东西就靠你自己去重新获得了……恢复健康的身体，就是我给你的恩典。

“怎么样，亲爱的法师，你的选择是什么？”

西格兰不停挣扎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根本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瑞恩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气声。西格兰大吼着让他逃走时，没人听得见瑞恩的声音，只能看到他动了动嘴，在说话。

于是西格兰停了下来，不再出声。连魔神也安静下来，舞动的烟柱寂静无声。

瑞恩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带走西格兰吧，治好我。”

他说得不带一丝犹豫。

西格兰不再挣扎。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奇怪的是，即使瑞恩厌恶他、背叛他、决定牺牲他，他仍然深爱着瑞恩。

他的绿眼睛黯淡而困惑，金发垂在颊边，就像曾经被瑞恩折磨时一样无助。

“听他的，带我走吧，”西格兰对魔神说，“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伤害瑞恩。”

魔神哈哈大笑起来。

灰烟中的手臂从瑞恩身边移开，又转向西格兰。巨大的爪子按住了西格兰的头部，盖住了他整个面孔。

“爱情，真是令我动容。”魔神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因为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感人了……所以，亲爱的法师，我决定不带走你，也不带走你的西格兰。”

瑞恩惊讶地抬起头。

魔神继续说：“但是……这么一来，我就不能治好你了。因为我放弃了报酬，所以没理由凭白治疗你，这一点你应该能够理解吧？以及，我也不会抹掉西格兰关于你的记忆，他会记得关于你的一切，记得这段时间中他是多么爱你。”

“而且……”魔神的声音靠近瑞恩，一股烟雾戏谑地吹着他的脸颊，“我会让西格兰恢复原状。我会把从他身上拿走的灵魂还给他。这很容易，比切割重组他的记忆要容易多了。他会回忆起来你们真正的过去，回忆起来你们相处的每个细节……你们的相遇，你们的旅程，你对他的向往，还有那个沼泽森林深处的庄园……以及你对他的‘深爱’。”

“不！”瑞恩几乎嘶吼起来，他被烟雾固定在原地，沙哑的声音也被魔神的嗤笑吞没。

“别担心，亲爱的法师。我也会让他保留住‘新’的记忆，他会记得我，记得你和我做了交易，记得他如何押送你、保护你、亲吻你，他还会记得你们在这小屋里做的每一件事。”

烟雾离开之前，魔神的声音变得近乎温柔：“别怕，别颤抖，你什么都没有失去啊。至于西格兰脑子里的、爱着你的那些回忆……那算是我送你们的礼物。”

黑暗与寂静再次降临，魔神的交易完成了，他回到了自己的位面，直到这世上有下一个人召唤他。

现在是仲春，城郊的猎人小屋却寒冷如冰窟。

西格兰和瑞恩都无力地跌落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瑞恩抬起头，正好迎上西格兰的目光。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眼神……质疑，憎恶，不屑一顾，属于曾经的西格兰。

瑞恩扶着墙壁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从卧室夺门而出。

逃到门口，他却打不开屋子的大门，他的手指软弱无力，连抬起门锁也办不到。

西格兰的脚步声响起在身后。

爱人一只手撑住门板，把瑞恩困在门扉和自己的身体之间。

“亲爱的。”

西格兰捏住瑞恩的脸，微笑着，神情十分温柔，就像之前那些日子中一样。

爱着瑞恩的西格兰从不说“亲爱的”。他是个温和但有点严肃的人，他只叫瑞恩的名字。

反而是瑞恩，当他折磨西格兰时，总喜欢在西格兰耳边低语，一边叫着“亲爱的”，一边期待他屈服，逼迫他惨叫。

西格兰抓着瑞恩的下颚，把他半拖半拽地带回了房间里。瑞恩想说些什么，可他的喉咙发不出成形的声音，连大叫都办不到。

魔神确实什么都没带走。西格兰的新记忆还在，原本的记忆也回来了。

瑞恩想要的东西也都还在，比如西格兰爱着他的那段日子，比如西格兰的人格与灵魂，以及西格兰本身。

瑞恩仍然和西格兰在一起，他们这么相爱，不会再分开。西格兰仍然会拥抱瑞恩，照顾他，陪伴他，见证他的每一道伤痕，以及今后更多的伤痕。

他永远不会离开瑞恩，也不会让瑞恩离开他。

唯一改变了的是，从这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接过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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