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顾怜嘴边将要说出口的内容卡在半路, 嗓子像是被人掐住, 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才平展开的眉心, 再次紧蹙。
按理说,温慕今年二十又几的年纪, 确实该成家了。
皇上有心,亲自为他挑亲事不说,还费心探看他与国公府三小姐的相处是否称心, 由此一看, 皇帝一番好心,顾怜身为妹妹,本该心生欢喜才是。
理顺这些关系, 顾怜压下心中的那一丝不快, 说:“诚如父皇所言, 慕慕该成家了, 是怜儿僭越。”
听到她的答案, 皇后眉心微蹙, 不曾开口。
皇帝的视线和她的对上,语气淡然:“如此甚好, 往后行事, 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你如今这般年岁, 心中要有算计。”
顾怜起身朝他行了一礼:“父皇教训的是, 怜儿记下了。”
旁边有宫女进来轻声提醒晚膳已经备好, 皇帝率先起身:“去用膳。”
皇后牵着顾怜随他一起往殿外走,惹得几人同时不快的话题,就此打住。
晚膳在一阵沉默里用完,顾怜面色微愠,皇帝皇后便也都不曾开口。
用完晚膳,顾怜直接起身告退。
皇后没留人,等顾怜离开,她面上的笑容收起:“若是怜儿当真无意,她的亲事,皇上另做打算罢。”
半晌的静默后,皇帝开口:“如今的朝堂不似以往,当真能在乱世中不顾一切护住怜儿的,难寻。”
“这倒无妨,只要是真心待她好便可。即便未能与温慕结为夫妻,日后但凡怜儿有事,温慕必不会不理会。”
皇帝若有所思的视线停留在前方的景色上,点头:“皇后所言有理,如今皇室动荡,早些年东凉大皇子又对怜儿生出过心思,她的婚事,越早定下越好。”
推开宫女递来的茶水,皇后起身整理好裙摆:“怜儿性子多是随臣妾,皇上心中再急,也要尊重她的想法。围场此行,臣妾身子不适,不愿受一路的奔波,故而请旨留在宫中理事,望皇上应允。”
听她说完前半句,皇帝面上并未生出什么情绪。后半句才出来,他脸色微变,许久后才哑着嗓音应下:“既你不愿意去,那便不去罢。宫中的嫔妃,一律留下,只怜儿随朕去。”
皇后口中刚准备请退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开口说出另一番说辞:“此行皇上已经允诺过众位大人可携家眷前往,如今事到临头,皇上一个妃子都不带,让那些大人们如何抉择?”
先前在顾怜面前大道理一堆的皇帝沉着脸:“他们如何抉择,与朕何干?”
对于他这随性的答案,皇后轻笑一声,一句不曾多说:“皇上开心便好,臣妾乏了,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皇帝的反应,直接离开。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端起桌上没怎么动过的茶水饮尽,再重重的放下去:“回御书房。”
声音很冷,一直在他跟前近身伺候的大太监连忙应声:“是。”
顾怜脚速放得慢,沿着石板路不紧不慢的往玉清宫走,待到大门外,已经过去半柱香的时间。
守门的侍卫看到她,低头行礼。
顾怜多看了他几眼,径直走进前殿。
留在前殿伺候的宫女昨日换过一回,今日看在眼里,大多是些陌生的面孔。
免去她们的礼,顾怜吩咐人备水洗浴。
冬日她喜欢泡在池子里,玉清宫里伺候她洗浴的宫女一直不曾变过,对她的偏好一清二楚。
热水一桶一桶倒入浴池里,花瓣在水面上慢慢的散开,铺满大半个池子。
拆掉头上的发饰,顾怜一边往里走一边解开外衫递给锦竹。殿内虽说燃着地龙,毕竟是冬日,里面的衣裙,她没继续动。
浴池中已经添满热水,雾气蒸腾氤氲在半空中,衬得眼前所见均蒙上一层白雾,看不真切。
顾怜脑中不知为何突然冒出好些年前,因为她的不规矩而贸然瞧见的风景。
那时候她才八岁,对男女之防并不上心。她和温慕走得近,太后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对她与温慕的交往未曾多加束缚。
侯府夫人离世,太后索性将温慕接到宫中,让他去旁听众位皇子所学的诗书礼乐武。
毕竟是外臣之子,皇帝听到太后的决策,沉着脸分外不悦。
皇后没理会他的态度,径直与太后说话:“怜儿在宫中玩伴不多,难得慕慕与她感情交好,臣妾觉得此法甚好。”
皇帝心中的想法被堵在喉咙口,视线在皇后身上来回滑过好些回,最后随了她的意。
也罢,本领学得再好,若是无用武之地,也均是无用之物。
察觉皇帝今日好说话,顾怜眨着眼,仰头朝他讨要一个日后可许温慕随意出入皇宫的旨意。
皇后这次与太后都不曾开口,皇帝看一眼皇后面上的神情,最后允了顾怜。
自此,在太后与顾怜的双重叫唤下,温慕成日里往皇宫跑。
荣宠加身,群臣对侯府,眼红有余一心只想攀个亲家。
温慕十三,按理说已经到说亲的年纪,老侯爷便央人留意起来。
那时温慕心中对顾怜还不曾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但是对老侯爷的举措,十分不满。
不愿意多说,正逢太后让他去宫中小住几日,他逃一般的躲进皇宫。
顾怜黏他,他住进宫里,她比谁都开心,成日里拉着他上蹿下跳。
那日两人原本打算出门寻些乐子,大雨来得猝不及防,两人才走到御花园,便被淋了个通透。
初春时节,风一吹便冷得厉害,温慕连忙拉着她往太后宫里走。
太后寻来衣裳,让宫女带他们去换。
两人一左一右在侧殿分开。
顾怜换好衣服,撩开帘子跑出去,没理会身后宫女的提醒,径直走进温慕在的房间。
意料之外,温慕没去屏风后。
湿透的衣衫被他脱下来,尽数堆在床边的软塌上,齐正手上挂着几件干净的衣衫,正要替他换上。
顾怜的脚步声放得轻缓,里面的两人没有任何察觉。
让身后跟着的锦竹在殿外候着,她撩起门帘,闯进去。
然后和只穿着一条亵裤的温慕,面面相觑。
齐正反应比两位当事人快,忙不迭往前一站,挡住温慕:“公主。”
因为瞧见男人身体而羞窘到说不出话的顾怜红了脸,半晌才回神:“慕……慕慕。”
到底比她大几岁,温慕从齐正手里抽出衣衫胡乱系好,披着大氅走过去:“你什么都没瞧见。”
顾怜僵在原地,下意识附和:“什么都没瞧见。”待反应过来,她猛然抬头,“你你你,我我我!”
温慕揉揉眉心:“我知晓你不是故意而为。”
她睁大了一双眼:“我瞧了你的身子,是不是要对你负责?”
负责?
温慕一听眉心直跳:“我是你兄长,你负什么责?”
好像就是从温慕口中说出的这句话起,在顾怜心中,温慕的身份板上钉钉,她看他,再也跳不出兄长这个身份。
身上的衣裙尽数褪下,她还未从回忆里回神。
锦竹上前一步,很小声提醒她:“公主,水已经备好。”
净房里被热气充斥,冷风裹着热气拂面,意外的妥帖舒适。
顾怜收回散漫的思绪,往前走了几步踏进浴池中。
其实这么些年过去,当时意外瞧见的身子她早已不记得,唯独温慕口中说出的那句话,仍旧不时在她脑中回响。
固性思维早已形成,如今让她与温慕结为夫妻,怎么想怎么怪异。
只是要为他与国公府三小姐牵线,她又不怎么乐意,像是打小就喜爱的物什,有朝一日突然要送与无关人等,如何想如何膈应。
留在净房里伺候的宫女舀起一勺水淋在她肩头,水温不高不低,落在身上十分舒适。
让她们先下去在净房外候着,顾怜身子往下一滑,整个沉入水面下。
冬日水温冷得快,宫女进来添过两次水。泡够了,她起身,没唤人进来伺候,径直拿着寝衣换好,顶着一头湿发走出去。
锦竹瞧见,忙使人寻来干净的帕子,跟在顾怜身后往床榻的位置走。
秀发擦到半干,顾怜侧身问锦竹:“大军可是明日归朝?”
锦竹换了一条全干的帕子,说:“打听到的消息是说明日晚间进入皇城。”
晚间进入皇城,按照皇帝的习惯,后日早朝必会论功行赏。
温慕有战功与救驾之功,官职必能往上升一些。
她闭着眼不曾开口,锦竹替她擦干头发,放下帕子替她将锦被盖好。
顾怜抬手示意她们出去,躺在床上任由脑中思绪飘散。
她对温慕,好似确实不太一样。
一整晚的光怪陆离,她没睡好。
早上迷迷糊糊之际,听到外面有人跑动的动静。
她皱眉,正要发问,绫罗在她床边站定:“公主,温世子来了。”
残留的睡意被赶跑,她手肘撑着枕头坐起来:“现下什么时辰?”
绫罗回:“辰时三刻。”
难怪。
平日里她都在辰时之前醒来,昨夜睡得晚,今日一觉竟然睡到了现在。
示意绫罗去拿衣裳,她掀开被子起身穿鞋:“待我换好衣裳,让温世子进来。”
两人打小这般相处,绫罗锦竹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见多了便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替她整理好腰间的配饰,绫罗让人送来备好的洗漱用具,然后出门去叫温慕。
温慕没进去。
顾怜看着自个儿走进来的绫罗,皱眉:“慕慕呢?”
绫罗与她对视一眼,语气含着几分不确定:“温世子说他一个外男,随意出入女儿家的寝殿不妥,直接在外殿等您。”
分明以前温世子与自家主子从未有过这方面的避嫌,绫罗分外不解今日温世子为何如此客套。
她不懂,顾怜自然也没看透温慕的用意。
加快速度洗漱完,她抿完口脂撩开帘子走出去。
温慕手里捧着她昨日放在桌面上的兵书翻阅,身子半靠在椅背上,说不出的慵懒。
听到她带出的动静,他抬头,朝她看过去:“睡好了?”
顾怜掩唇打了个哈欠:“好像没有,还是困得厉害。”
他失笑:“可要回去继续睡?”
顾怜摇头:“无须,你好久不来,想和你说话。”
放下手中捧着的兵书,温慕低声吩咐殿内伺候的宫女去备早膳,然后起身随顾怜一起往侧殿走。
顾怜放缓步子等他跟上来,微微仰着脖子看他:“今日为何突然如此客气?”
温慕屈指在她额头弹了一记:“看路。”踏出殿门往左转弯,他看着前方的院墙解释,“你我终究不是亲兄妹,我如此出入你的闺房,落在旁人眼中不好。”
顾怜原本想说以往怎么不见你如此讲礼数。
话到喉咙口,她猛然想到,父皇说过的要为他议亲。
如此一来便能说通了。
若是他有了亲事,将要成家,再如此出入旁人的闺房,确实不妥。
心中突然生出几分不快,反叛因子上来,她沉着脸:“谁敢乱嚼舌根?”
她的不悦很明显,温慕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故作不知:“就算无人乱嚼舌根,往后被你夫君知晓,也不好。”
赶在她开口前,他继续补充:“如今你我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太过亲近的举止,还是要避着。”
顾怜沉着脸:“被我夫君知晓不好?依我看,是被你夫人知晓后不妥才是。我把你当哥哥看待,自是问心无愧,旁人能说出什么混账话?”
温慕低笑一声,转开话题:“再过几日便要去围场冬狩,想不想提前去看几眼?”
侧殿里已经有早膳的香味传开,顾怜没理会他,径直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拿起碗筷用膳。
温慕来之前用过早膳,此时坐在一侧,视线落在她身上:“不想去?”
顾怜放下筷子,话里带着几分嗤笑的味道:“你一介外男,与我独处,合乎礼数?”
虽说顾怜受宠,身份高贵,但是这些年过来,鲜少有人触及她的底线,是以她很少动怒。
今日温慕几番试探,莫名惹到她的脾气,说出口的话句句都是夹枪带刀。
她原本就不喜近些时日皇帝皇后成日里在她耳边强调温慕与国公府三小姐如何如何,今日温慕好不容易进宫,两人才见面,他便满口都是避嫌。
听在耳里,很烦。
她面色不愉,温慕适时收住话头:“既你都说了是兄妹,还在乎外人眼中的礼数作甚?”
经此一回,他也瞧出了,对顾怜,若是逼得厉害了,效果反而适得其反,只能任她自己察觉。
也就是说,他想要的感情,即便是试探,也不行。要得到,除了等,别无他法。
他妥协的速度快,顾怜却不买账。
冷哼一声低下头,继续用早膳。
她早膳素来用的少,吃完后让宫女收拾桌面,她起身往外走。
温慕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柔声哄人:“今日是我的错,再没有下次。”
顾怜这会儿倒是有兴致回他上一句:“方才是你亲口说出,你我毕竟不是亲兄妹,行事有偏颇落在旁人眼中不好。”
这会儿温慕哪敢应下?
顺手接过锦竹拿在手中的油纸伞撑开,替她挡去风雪:“在我眼中,千万个旁人,也敌不过你一个。”
她微抿的唇角渐渐松开,回头觑他一眼,推开他撑着伞面的手走到殿内:“温世子,你口中的礼数呢?”
绫罗眼力见好,忙上前一步从温慕手中接过油纸伞递给旁边伺候的宫女,然后跟进去。
温慕随她一块儿在软榻上一左一右的坐下,抬手提起桌面上温着的茶壶替她斟茶:“礼数自是不及你来得重要,若是因这虚无的东西引得你不开心,管他作甚?”
顾怜扬着下巴,十分倨傲:“话都是你说的,我信哪句比较好?”
示意锦竹把送来的糕点全都摆在顾怜那边,温慕端起自己身前的茶盏抿进去半口:“自是信能让你觉得舒心的那句。”
顾怜心中的闷气稍退,捻起一块糕点送到唇边轻咬:“围场留着冬狩再去,近几日不想出宫。”
温慕颔首:“也好,到那时再带你去转转。”
糕点的味道不如头回吃的好,顾怜尝了几口吃不下去,顺手放在桌面上的空盆里。她原本想问他,可有心悦的姑娘,话在喉咙滚了一圈,最后什么也不曾说出口。
既然两人都不乐意提起,何不如闭口不言?
时间尚早,两人窝在软榻上捡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头闲聊。
顾怜昨日没睡好,早上又发了一通脾气,现在放松下来,便觉困得厉害。
温慕瞧出,低声吩咐绫罗去取兵书。
顾怜与他对视一眼,他解释:“哄你睡觉。”
顾怜摇头:“你如今进宫不容易,我出宫更不容易,还是说说话罢。”
兵书就在顾怜床头放着,绫罗很快取来。
温慕伸手把书拿在手中,就着她留下的书签翻开:“不急这一时半刻,睡吧。”
顾怜想的却是,往后他成亲,两人关系再好也有了束缚,像如今这般的相处,必是不会再有。
还想再说,被他打断:“我不走,等你醒来。”
如此看来,睡一觉也并非不可。
自己捞起放在里侧的毯子搭在肩上,她低声开口:“你从前两页讲起。”
温慕依言往前面多翻几页,照着书上的内容不紧不慢的念给她听。
与寻常参杂着故事的讲法不同,今日是真的念书,他口中说出的内容,与书上的一字不差。
催眠效果颇为不错。
眼皮子渐重,顾怜听着听着很快睡着。
锦竹一直候在旁边,看她睡着,很小声的开口问温慕可有别的吩咐。
温慕屈指抵着唇边示意她们安静,指尖翻过一页纸张,继续往下看。
顾怜这一觉睡得有些久,桌上的茶水相连换下好几壶,她还未曾睡醒。
手中的兵书温慕先前已经看过一回,是以今日读起来速度很快,走马观花很快看完。
看完书他也没旁的动作,合起书递给身后的宫女,捧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品茶。
茶是周边小国进贡的上品,口感绝佳。
瞧出他喜欢,绫罗颇有眼力见的又沏了一壶过来。
温慕到底未能一直守在玉清宫等她醒来,皇帝派人前来传话,说在御书房等他。
皇帝有旨,不得不从。
替顾怜整理好毯子,他低声交代:“若是公主醒了,就说我在皇上那里,忙完再过来。”
绫罗应是,目送他离开。
御书房里皇帝坐在书桌后,握着笔批阅奏折。
温慕进去行完礼,站在下首问他:“皇上遣人唤臣前来,可是有事相商?”
写完阅字,皇帝示意大太监带着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下去。等到御书房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起身走到软榻边,示意温慕一同坐下:“戏台子一事,你可有查到什么?”
温慕面上带着抹不达眼底的笑,反问:“皇上可曾查到什么?”
皇帝和他对视:“你查到什么,朕便查到什么。该如何做,你心中有数?”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从不需要说破,温慕抱拳领旨:“臣必定不负皇上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