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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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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2月25日, 沈琛抵达东北, 火车站外大雪飘扬。

——归家探望重病之母的。

他的生母乃前朝重臣之女,早在豆蔻十三岁,对少年陆三省一见钟情。

那时世人皆知沈家有女名芸如, 狂放大胆痴缠陆家三公子。

而陆三省生来冷面寡言, 除了温柔文雅的青梅竹马林娇娇之外,对世间一切女子不屑一顾。

于是她爱慕他,他珍爱她。

她穷追不舍不肯放弃, 他百般冷对不留颜面。

多世俗、又多稚气的情爱纠缠。

人们背后都说,陆三省意志坚定,沈芸如迟早伤透心肠, 铩羽而归。

然而谁能料到, 里头突然冒出一个野心勃勃的陆父, 一心想同沈老结亲家, 便伙同妻子大肆反对家世平平身子娇贵的林娇娇进门。扬言陆家儿媳非沈芸如不可, 否则就请儿子踏着他们的尸体, 娶别家小姐前来拜他们的牌位成婚好了。

好死不死, 陆三省有点儿孝子。

被父母逼得进退不得, 他屡次脸色难看地陪伴在沈芸如左右,唯独口上依旧不肯松, 迟迟不提求娶之事。

林娇娇那边更有意思, 隔三差五的出事儿。

不是头晕目眩自觉命不久矣,便是咳血葬花落泪不止。遑论身旁两个丫头手脚口齿皆麻利,日日徘徊在大街小巷。但凡瞧见陆三省与沈芸如, 必要扑上去玩一出哭哭啼啼的截胡,好替自家小姐稳住少夫人之位。

啧啧。

孽缘啊。

当时人们眼看着三方对峙不休,日日嗑着瓜子瞧热闹,调侃戏称他们为天下第一孽缘。

直至1895年,战争爆发,朝廷腐败。

一代忠臣沈老年近六十五,自请亲自率兵上战场,一时震惊朝野。

沈家父子上阵英勇奋战,不到半年以身殉国,仅剩一女沈芸如,自然而然的沦为,天下爱国之人皆有所偏爱的苦命遗孤。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沈芸如该何去何从之时,陆家父母以死相逼,陆三省当众求娶沈芸如。

或无意,或早有预谋,又或是顺水推舟。

事实就是他在节骨眼上抉择果断,被誉为仁义之人,斩获大好名声与诸多钦佩。又有昔日沈家父子手下的能人将士,纷纷转而效忠,大好前程以此起步。先后担任督军、东三省巡阅使,因职位姓名荣获称号‘东北王’,最终成为军系首领,人称陆大元帅。

1912年,民国成立,林娇娇病逝。

陆大元帅现有五房姨太太,而大太太沈芸如入门至今十七年,仅有双胞一胎儿子,年五岁。

13年,陆三省新娶风尘女子林娇安,七分神似林娇娇,连姓名都仅有一字之差。

大太太与六姨太的宅院之争由此开始。

仅当年,大太太丢一子。

次年,大太太女死胎中,且因善妒失态之名,被陆三省丢弃后院,从此只有大太太之名,吃穿用度常常不如下人。

沈琛是沈芸如拼了命保下的大儿子,如今算家中唯一嫡出的活着的少爷。

以旧时候的立嫡立长,以如今沈家旧部、天下文人的不满抱怨,无论陆三省如何作想,众人皆知,沈琛必是下任家主。

——当然前提是他有命活到那时,他就是。

沈芸如深知林娇安满腹心机算计,容不下她的幼子,因而求助远房表兄,费尽千辛万苦谋划出一条生路——逃。

1915年,年仅七岁的沈琛被秘密送出东北。

1920年,凭舅舅的引进加入清帮。

1928年,帮派二把手的位子已稳,沈七爷之名在外。

但沈芸如拒绝前来上海与子同聚。

1932年,小报刊登沈芸如得病,陆三省发送电报命令沈琛归家探望。

两天后,沈芸如的书信辗转来到上海,称无病,切莫中陆三省除子之计。

1935年,传病重,陆三省再三斥责,沈琛依旧按耐不动。

终是到了1937年12月18日,沈芸如送出最后一封信,要求儿子做好万全准备再回东北,但愿能在死前母子团聚。

沈琛在收到信的当天安排好一切,以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出发,但看来,终究是迟了。

东北寒风凛冽,白雪皑皑。

昔日威风飒飒的陆宅高挂着白绸白花,已有人死去。

周笙皱眉。

沈琛默然望了会儿,旋即抬步,朝门口两个玩闹的孩子走去。

兜里有糖,因为家里小孩嗜甜如命,他摸一把,摊开手,花花绿绿的一堆国外糖,瞬间引得孩子们的侧目。

他们舔了舔嘴巴,凑过来,其中一个神气在在地问:“你这个糖,怎么卖?”

沈琛微微俯身,口吻温和:“只要你们回答几个问题,糖是白送的。”

哇塞,不卖白送。

这搞不好是个傻子。

神气小孩叉腰,一抬下巴:“你问。”

他生得漂亮,唇红齿白有些雌雄莫辨的精致。

沈琛问:“这是不是陆元帅的宅子?”

“当然。”小孩一指牌匾:“那个是陆字,我们这儿只有元帅家里是这样。”

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

沈琛仔细看了看他,“陆元帅家里死了谁?”

“不知道,一个疯婆子。”

“不对,不是疯婆子,她是”

另个小孩想说话,被神气小孩粗鲁推开, “我说是就是,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疯婆子。”

沈琛敛目,无声将糖分给他们,立直身体。

他往陆宅大门走,那小孩立刻跟上来,伶俐反问:“喂,你是谁,你打听陆元帅家的事干什么?你要进去?你找谁?”

“你进不去的,小心被打出来。”

小孩站定在他面前,很有自信似的,摊手,“把你口袋里所有的糖给我,我能让你进去。”

沈琛的手放在口袋里,除了糖,还能摸到一张薄薄的纸。

他给他糖,他在手里数了数,一把塞进自个儿兜里,伸手拉住他,用词时髦:“走走走,我带你进去,去见我妈。”

沈琛:“你妈妈是谁?”

“啊?你到底是不是东北人,怎么连我妈都不知道?”

十岁出头的孩子反应极大,往前跳了一步。

“我妈——”

“就是当家作主的大太太,我们家的女将军,连我爸做事打仗都要听她的主意 。所以甭管你上我家找谁,只要我妈说能见,你就能见,厉害不?”

他以大拇指搓过鼻头,一脸天然的骄傲与得意。

原来是林娇安的儿子。

沈琛抽出被他捏住的袖边布料,抬头便是如雪覆盖的灵堂,漆黑,肃静。

淡淡的烟雾弥漫笼罩,冷不丁一股冬风闯堂而过,香火摇晃,灭了一支。

死气阴影迅速涌上。

如饥饿的兽。

陆家的嫡大少爷停住脚步,陆家的庶小心肝回头:“走啊,你干嘛?”

“我就在这。”

沈琛没有看他,语调一如既往的沉缓。

“你这人怎么比我还少爷,多走两步都不肯?”

小孩摸出一颗糖在手里丢,啧啧作声:“那行吧,看在糖的份上,给本少爷等着。”

他熟门熟路地绕过走廊。

沈琛笔直往前走,灵堂里哭声依稀。

一人背后宽阔,像是整个人扑在棺材上;一白发妇女侧坐,堂下跪着寥寥几人。

他凭记忆认出妇女脸边一块灰色胎记,是他生母的奶娘,他儿时唤她:“燕婆。”

燕婆子回过头,冷不防瞧见个眼熟但面生的成年男人,裂开的嘴唇不住抖动。

“你、你是——”

惊疑不定地隔着一段距离打量他,喉咙漏风似的,嗬嗬,嗬嗬响,许久才发出一声:“大少爷,您是大少爷对么?”

“我回来了。”

沈琛吐出这句话的时候,风雪骤然变大。

白绸漫天飞舞,烛火又灭一支,似浅浅的叹息。

年迈的燕婆子踉跄起身,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

沈琛接了她一把,好像接住一把胶水粘连的骨头架子。

“回来了。”

她仰头望他,眼睛虚掉了,“足足的二十年,大小姐日夜记挂您,您终于好好的回来了,只是——”

“您回得差了,差三天,只差三天啊!!”

“她前天一早就没了,没之前还问我,今个儿什么日子了,大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我说快了,快了,小姐您千万别闭眼,不然大少爷走进门来,见你闭着眼,保不准心里难受,以为您这二十年压根没念着他。”

“她说好,她撑着眼,又问我,那二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接着问,小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大小姐病了,她病了好多年,脑子糊涂了。”

燕婆子连连摇头,泪水簌簌而下:“怪我,怪我跟着糊涂,一时犯傻没哄住她。”

“大小姐慢慢又想起来了,靠在床边说:差点忘了我是大太太,又是一年冬天了。”

她模仿她的语调说:“我们阿琛怨我这个没出息的娘,怕是不肯回来了。”

“我的阿致丢了,囡囡八个月就没了,我听到他们在喊我。”

“她这样说,说了一个早上,然后、然后就——”

膝盖身躯一点点滑下,燕婆子已是溃不成军,嘶哑而迷茫地喊:“这可怎么是好,大少爷才回来,大小姐又走了,怎可怎么是好。”

“哎呦呦呦呦。”

“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都不看着点儿,又让燕婶儿胡说八道些什么呐?”

“什么大少爷回来、大太太走的,晦气死了,大太太我在这儿没人瞧得见啊?”

闻声,雍容散漫的声,字字卷着舌头说,力图娇媚。

再见人,四十多岁的女子保养得当,个头矮小。

一身玫红旗袍裹白裘,戴着珍珠耳环翡翠手链,生生搁北方做起南方人,因此端得是世间罕见、妖媚无二。

她步子迈得细碎但快,眨眼工夫走到大院来,瞧见沈琛,眼神不由得闪了闪。

“哎呀,我还以为怎么回事。”

“一会儿功夫灵堂吵吵闹闹,连风啊雪啊都变大了,闹得我心里不踏实。”

“现在看来。”嫣红的嘴皮子张张合合,道一句:“原来是咱们金贵的琛少爷回来,许是姐姐在天上看着,不高兴你来迟了吧?”

“呸!”燕婆子撑着膝盖又起直了,挡在沈琛身前,破口大骂:“臭狐媚子,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货,这儿有你什么说话的地儿?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少脏了我们大小姐转世路,不然我豁出这条老命,今个儿就送你那两个小狗玩意儿给我家二少爷、小小姐垫脚!如今小姐走了,没人拦得住我弄死你这个毒妇!”

林娇安下意识退了两步,脸色讪讪,瞧得出她丝毫不敬畏死人复仇,倒杵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婆子。

“有话好好说嘛,老人家真是的,这脾气坏的喽。”

稳下心,她拍了拍胸脯,勾了勾脸边落下的发丝,又看向沈琛。

“姐姐已死,尸身都凉透了,少爷这趟回来扑个空,打算如何呐,吃个饭再上路?”

“什么上路,上什么路!”

林娇安素来擅长言语占人便宜,燕婆子半点儿不肯吃亏,怒气冲冲地以手指她:“你才上路,连你肚子里的孽种一块儿上路!”

“你!”林娇安也变了脸色,“老婆子,看在姐姐死人一个的份上,我够忍着你了,可别给脸不要脸啊!”

燕婆子还想再说,被沈琛拦住。

“灵堂之前,六姨太自重。”

他个子高大,看来瘦削颀长,皮肤冷白,穿一身素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睛。

看着十分斯文、仿佛只能提笔而不碰刀枪的文人学士,但身边一个周笙冷脸冷眼,不大好对付的模样。

林娇安摸不着底,尽管不满被称为六姨太,为了谨慎也只能大退一步。

“我自重,还请燕婶儿一同自重。”

拢住衣服又道:“大伙儿都自重,琛少爷来做什么直说就是,省得猜来猜去又成了不自重。”

“当然。”

沈琛笑。

笑得所有人都糊涂,他怎能笑得如此温良从容。

“以我母亲之命,我是来取东西的。”

“什么东西?!”

林娇安犹如吝啬的守财奴,闻言露出刻薄的一面。

“少爷,我在这儿当着大伙的面还唤你一声少爷,只是出于对姐姐的敬重罢了。你万万不得自作多情,以为陆家还稀罕你个出走双十载的大少爷。何况我听闻,你常年在上海同不入流的人厮混,认了一个帮派头目做大哥,又改姓成沈惹众人议论。既这样,这陆家断断没你的份,你一个子儿都别想拿走!”

“六姨太说笑了。”

他声线更柔软,“我并不想取陆家分毫,这趟只来取我该取的东西。”

“你该取的东西,难道,你说的是姐姐遗物,当年嫁妆?“

当初沈芸如孤苦无依,身携家族世代积累的忠名钱财,以及旧主的恩赏。其出嫁之风光,嫁妆之丰厚,远近百年难找出一个女子能够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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