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手足(1 / 2)
萨卡诺斯的故事很长,长得就像囚室里的夜晚,每一秒都被无限延展,时光慢得能叫人抓狂。
没有人知道说故事的人亲手解开自己心上的伤疤时是何种心情——但他那比世界上所有人喝过最冷的酒水还要清冽一些的声线就是最好的回答。
“所以在那之后,你和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就成了里弗斯大公家的奴隶?而你母亲也彻底失去了人身自由?”
法蒂玛一边佯装漫不经心地问,一边转动烤架上的野猪肉,让每一面都受热均匀。
“……嗯。”萨卡诺斯淡淡点头。
他们已经在这洞中待了三天,萨卡诺斯总算有一只手能动了,不过走路还是太过勉强,断掉的腿骨关节依旧不分昼夜地发出尖叫,虽然还是很痛,但并不像三天前那样剧烈了。
他们决定在这山洞中修养一段时间,等他的腿伤恢复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事实上,他们彼此都希望和对方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于是就有了法蒂玛照顾萨卡诺斯日常起居的场景。
她箭术高超,偶尔出去打一些野物或者凿开山涧小溪的冰面钓一两条鱼回来,整理食材的手法却异常粗暴。譬如说,当她控制不住上蹿下跳的鱼时就会直接拔刀伺候——趁着鱼跃上半空,她瞅准时机,用杀人的刀子将鱼砍成了三段;再比如说今天的这顿山猪肉,她将筒骨掏|出|来,随后就要将其他部分绑到架子上烤。
冷汗爬上萨卡诺斯的额头,随后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笼在头上——他对她这种处理食材的手法触目惊心,虽然她承诺不会杀他,但他已经开始合理怀疑这位公主是不是想换一种方式来切断他的动脉、剥夺他的呼吸、泯灭他律动的脉搏。
“……住手。”他冷冷开口。
“怎么了?”法蒂玛回头,手上动作一滞,“有什么问题吗?冬之祭上宰杀牲畜的人就是这样做的,你想质疑权威吗?”
“让我来。”空气中的每一个因子都浸透了冷澹之气,即便燃得正旺的炎火也没能暖化他的声线。
法蒂玛有些不解但还算迅速地把刀递给他。
他用尚且能动的一只手执起刀子,将肉仔仔细细切成均匀薄如纸的片儿装在碗中,透过肉片甚至可以用目光清晰地临摹出石碗凹凸不平的纹理。
“你的才华足以使任何一个正常人嫉妒得发疯。”法蒂玛从他手中接回肉片,流水一样整齐地排在架子上火烤。
“……妳指的是什么?”
“厨艺。”
“才华和生存技能不能划等号。”萨卡诺斯靠回岩壁,眼观鼻鼻观心的清寒之态恰似立于黄泉尽头、浑身上下无不刻满俗世情爱的烙痕,却依旧冥顽不灵了无温度的石块,让人分不清究竟他与他背后的岩壁哪个更坚硬冰冷一些。
青年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一股子叫人匪夷所思的收敛,仿佛如果他不强行控制自己,寄生在他体内的某种困兽就会失去理智毁灭世界一样——炎凉世态与肮脏现世足以把任何一个热爱田园风情画的诗人活生生逼成皇权与神权主义相结合的俘虏,更何况是逼疯一个原本清秀纯净、善良温柔的朝圣者。
不错,张狂如兽的戾气、千滔万浪般的愤怒与杀意、脸上比哭还要难看的彻骨冷色,早已代替一切美好事物,构筑了名为萨卡诺斯的青年的灵魂之根源。
“……让我们回到刚才那个话题吧。”烤肉发出嗞嗞的烧烤声,油脂焦香醺然氤氲,愈发浓稠的青烟不断游离变化着形状,像是有妖怪寄生在那深处。法蒂玛在每一片猪肉的两面都涂抹上用今早刚采摘回来的野果磨成的酱料,“你就那样在里弗斯大公手下待了整整十六年?”
“……准确地说,是十四年,我没有出生头两年的记忆。”萨卡诺斯答得不咸不淡。
“好吧,但是我想在数字上纠结是没有意义的。”她说着,用树枝叉起几片烤得油光发亮的肉片,盛在石碗里递给他,“吃吧。”而她自己则把烤焦的肉送到了嘴边。
萨卡诺斯粗略地扫了一眼碗里令人垂涎的肉片,视线随后飘到法蒂玛身上:“我不喜欢吃山猪肉,妳自己吃吧。”
他其实只是不想看到她吃那些焦黑的肉而已,对身体不好。
不过法蒂玛显然曲解了他的善意:“怎么?荒郊野外你还挑上食来了?”她笑道,挑起一侧的眉毛。
萨卡诺斯干脆选择沉默。
“你要是一口都不吃,那么我只好一个人都吃掉咯。”少女的语气轻快得就好像随时会吹响放飞灵魂的口哨,“事实上,我觉得一辈子在野外做个残废也是种不错的选择,你说是吧萨卡诺斯”
“不,这个选择并不明智。” 他微微抬首,迎上少女似笑非笑的目光。
“至少不问世事的生活会使人快乐。”法蒂玛直视他,看到一豆零零散散的火光在他眼底聚合了又分开,分开了再聚合,仿佛远山尽头衔着的无数朵烟火在一望无际的幽紫色荒原上空冷冷地绽放,她一时竟被怔得有些失语,沉默数秒后作声反驳。
萨卡诺斯波澜不惊地接话:“妳需要首先给快乐这个词下定义。”
法蒂玛却没有正面回答:“你知道么?我一直很嫉妒我的皇兄艾哈迈德。”
“嫉妒?”萨卡诺斯猛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尾音略略拔高。
“我嫉妒他的愚蠢。”法蒂玛平煦的口吻中蓦地染上一丝恶毒,就好像在晚香玉和橙花调制的中性香水里淬上点儿剂量低微到难以察觉的蟾|蜍剧毒,“他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父皇对他失望透顶。”
“……所以他可以什么事都不管,对吗?”
“是的,什么都不用管的人往往会越活越与社会脱节,越活越愚蠢,但我们都知道,愚蠢的人往往又很快乐,因为他们不需要烦恼任何事情。”法蒂玛做出一个无比老成的摊手姿势,“我不是哲学家,但我想说用来划分愚蠢和快乐的界限本身就充满矛盾与争议。”
“但妳把兄长的情报告诉我,不怕我图谋不轨?”萨卡诺斯往面前的火堆里丢了一根树枝,它被火焰噬咬,如挣扎的黑蝴蝶般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很快便化作飞灰。
火堆旁的青年浅紫色的眼瞳被余烬摧枯拉朽的美光镀上了一层灿烂的宝石色,明亮似上等琉璃,这是他清寒的眉目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