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梨醉(2 / 2)
她怔了一怔,随即后退一步,指着他笑道:“如何?岳梓乘,如果我还看不见,你是不是打算骗我一辈子?”
“久澜,我……”
他沉吟了许久,却也没说出下文来。
她不禁一声冷笑,举起最后一只酒坛,在他的面前,陶盏微倾,以酒浇地,然后再跟那年一样,又哭又笑地,转身,走向了酒巷的深处,唯留一声空坛碎裂的余响。
岳梓乘,多年以后,我们,还是走上了两条路。
清明时节夜深的空巷,小雨微凉,如早春时乍暖还寒,竟还有些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她磕磕绊绊地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觉得头上越来越重,脚下越来越轻,似踩不到实处。眼前的一切也在她面前逐渐倒转过来,景象、光阴统统颠倒反复。她终于一个身形不稳,重重栽倒了下去。
恍惚中似有一个人影跃下,停在她的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点她眉间的印堂穴。
有一股真气顺着他的指尖流入她的体内。她渐渐清醒过来,看清了来人,顿觉眼前仍看到幻象一般不可思议。
“久澈?”
那人点了点头,道:“师姐,是我。”
他与当年已有极大的不同。如今他是一宗之主,一身黑衣,利落干净,眉宇中隐隐透着一股威严,再没有曾经怯涩少年的影子了。
六年前万重崖那一役,她重伤跌落悬崖,世人都以为她死了。唯有顾久澈坚决不信,坚持带人去崖下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重崖底是一条深涧,流水湍急而漫长。他不信邪,不顾任何人劝阻,硬是沿着江滩一路去寻,直找了十日,才终在一处崖洞中发现了她。
彼时她只剩一息犹存,几与死人无二。
顾久澈将她带了回去,倾医宗之力全力救治。他旧时于课业并不上心,天资亦不算上乘,可偏偏在那几日里不眠不休地翻遍了夏苡留下的所有医书,将这个一只脚都已踏入阴曹地府的人给强行拉了回来。
但到她苏醒时,又已过了半月。也是到那时,她才知晓万重崖一役后又发生过什么。
此役,掌天教与十三派联盟两败俱伤。万重崖地势险要,十三派联盟始终占不到什么优势,最后只能无奈撤离,可退到崖下时,却意外遭到了一路兵马的埋伏。
是朝堂的人。
据顾久澈所说,那路兵马来时,十三派联盟正集中火力攻上万重崖与掌天教相斗,崖下的采蘋镇防守空虚,最先遭到洗劫。驻扎此处的正邪两派,无论身处何方阵营,都一同遭到了突袭。
那时顾久澈尚在采蘋镇,镇上已乱作了一团。他见势欲带傅莼趁乱逃离,却不想被流窜的兵马冲散。他在镇上寻找了许久,找遍了能找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却只找到了一件女孩的血衣,正是当日傅莼身上穿着的那件。
至于十三派联盟,顾久澈知道的不多,只听闻他们在各派元老的带领下,协力发现了山坳的一处突破口,因此得以杀出重围,但也损失惨重。等到顾久澈随同剩余的残部回到万重崖时,各路人马都已散去了。
如此,万重崖上的风波暂时算是平息了。
经此一役,掌天与十三派都元气大伤,急需休养生息,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争斗了。而朝堂兵马的忽然出现,似乎又显七日戕一案另有隐情。
夏苡临终前曾说,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如今想来,也许她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会对久澜如此嘱咐。
江湖与朝堂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人人皆心知肚明。但数百年间,江湖势力日益庞大,不止掌天教屹立万重崖百余年不倒,就连偏安一隅的江南武林亦结成联盟安稳发展了多年,势力不容小觑,难保朝堂不会有所忌惮。且这些武林中人多半清高自许,从不愿依附朝廷。若任由这些不附于己的势力盘结,于朝堂而言,难免不成隐患。
因此,他们欲挑起江南武林与掌天教的争端,借七日戕施行嫁祸,令两方相斗互有损伤,以此削弱双方势力,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若当真如此,想要彻底平息风波换取安宁,便会难上加难了。
久澜醒来后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能起身。头部的重创使她缺失了部分的记忆,但好在并未影响她太多。
待身子好些,她便急忙去往崖下的采蘋镇,以期能打听到傅莼的一点下落,可来回去了多次,终还是一无所获。
死于战场上的故人都已安葬,各宗的祠堂也已添了好几行牌位。往事告一段落,回不来的人亦是永远都不回来了。
养伤的时日里,久澜时常会端过师父的琴,一个人在屋中修习《安息》,而后与祠堂,去崖边,去一切有亡灵的地方,试抚一曲以安魂。
等到身子痊愈,她便开始着手重振掌天教与医宗的事务。
从前她还是个小弟子,教中的议事正厅极少能踏足,如今她却是那里的常客。教中的大佬她基本都不熟,但总还是要做应付自如的样子,在人前也极力保持着端正守礼的姿态,是为守好医宗的颜面。
可医宗向来便受轻视,何况现下做宗主的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年纪轻,辈分小,不懂事,议起事来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份,更无论有什么尊重可言了。
每到这时她就会格外想念那个温和谦雅的人,她若在这里,想来会好些。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不知夏苡从前是如何做的,但她自己做起来只觉太难。
也是每当这个时候,她坐在师父从前的座位上,学着她曾经的样子,才愈发明显地感觉到,原来她是真的不在了啊。
就这么把她从前珍视的东西都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