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王(2 / 2)
姜风微微一愣,见他目眺远方、一派沉定,明白什么也瞒不住他,摇了摇头,老实道:“没有……我出来时称病在床,谢绝一切外客。只不过……”
“高平王不算外客,也不比常人。”
姜风点头苦笑,叹了口气,道:“天下人都知道我这条命是怎么保下来的。我能活下来,只因我懦弱听话。我不当要听她的话,连个小小异姓王的话都能得听!”
沈崖闻言沉默了一会,垂下眼睑,神色十分淡然,再寻常不过,他典典衣袖,拍掉上面的黄尘,不慌不忙地说:“王爷不必自怨自艾。天下从没有容易的活法,王爷有王爷的难处,黔首有黔首的艰辛。王爷的痛苦不过舍得二字——早有退位的景帝,后有落发的章太子,京郊慈济寺收的王孙从来不少。王爷想走生门,我便为你开生门;王爷想走死门,我便陪王爷同走死门。”
西北气候残酷,早晚温度差的惊人。这时候已近傍晚,一股寒风穿谷而过,姜风仍穿着出永昌时的单衣,风从他袍子底下钻进来,像一条冰凉的毒蛇在他脊背上游走,他不由颤了一颤,想起众妙殿那些缺衣少碳的凛冬,下意识捏紧了手心,道:“死门,我走死门。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拿回来!”
沈崖点点头,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淡淡道:“既然舍不得,就不要说那些孩子气的话了,只会徒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稍顿一顿,又沉声郑重补了一句:“高平王不是小小的异姓王,冯家一门两王侯,王爷不可小觑。”
沈崖的话并不新鲜,劝他沉得住气的话这些年从来不少,所有能翻的花样大抵翻了个遍,他早已耳根生茧。所有人都觉得他曾有过选择的机会,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八岁南归那年亲眼见到有人在兄长饭菜中下毒时起,他这辈子注定只能走那条逼仄的“死路”。
这决断下了十六年,非一朝一夕。他其实早不会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冲动,将心底最深的怨念和欲望写满全脸。故意如此,是想让沈崖放下戒备。这条暗黑而长无尽头的窄道,他们要一起去走,沈崖于他,恐怕比妻儿还要重要。
姜风点点头,表示受教,方道:“我明白。冯霖是个聪明人,我装病的事,怎么也瞒不过五天,五天以后他必定会一路向西来追我。北路人烟稀少,我为掩人耳目,来时选的是那条路;但我同时另命人在南路上留下了行迹,以混淆冯霖视线。算着日子,他现下应当正在这两条道的途中,一两日工夫,若我们选错了路,保不齐会在路上和他狭路相逢。我代陛下西巡,期间私自离开行宫寻……寻沈公你,已有擅离职守、轻渎之过……再者,你是天下大儒,又写了那样一篇…文章,而我身份特殊、自不必说,若让人知道了,你我纵是清白,也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更何况,沈公知我心意,我又如何能谈得上清白……倘若让冯霖抓到什么把柄,我只怕……会后患无穷!”
冯霖便是沈崖所问的高平王,是大盛举朝唯一的异姓王。乃父冯桐是陛下的表兄,为人闲散纨绔,素不理朝中正事,但听闻十分专情,宠妃许氏死后一度悲恸欲绝,若非其母祈安长公主以死相逼,恐怕早已追随地下。后来虽断了相殉之念,却干脆在京郊慈济寺出家为僧,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长子冯霖。
冯霖十四岁时便袭了高平王的爵位,后又因沾兰使者来访时金殿对策有功,授鸿胪寺正卿之位,掌四夷朝贡、宗室继袭、大典礼仪之事。而冯家之显赫还不止如此。冯霖的叔公冯秉衡当年追随女帝南征北讨,有从龙之功,女帝以太尉之职相托。启新七年因病亡故之后,又被追封为定远侯。虽冯秉衡无后,无人袭爵。但一门两王侯的分封,是大盛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殊荣,冯家势头在京城一时无两。
沈崖听他剖白,捻捻自己的长须,道:“冯霖少年成名,想来自命不凡,若你是冯霖,你会走哪条路?”
姜风有些迟疑,半晌方逡巡着开口:“冯霖其实…并不傲慢,为人反而十分谦谨……”
沈崖冷笑:“冯家风头如此,再不韬光养晦,只怕大难不远。盛极而衰,自古而来的道理,不往古了寻,就在本朝,先年被灭门的世家大族闻、姜、方,哪个不是如此。就连冯家自己,也是经历过一夜自位极人臣到贼臣逆子之变故的。冯霖不是个蠢人,这点道理不会不懂。”稍顿一顿,手往那条平整宽阔、有大辐车辙的官道上一指:“走这条路。”
姜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甘西道两侧水泽丰沛,草木茂盛,晚照四撒的金光之下,一派欣荣之态。他不知为何,大概这么些年长在阴冷潮湿的角落,对阳光和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都有着本能的怯惧和向往。若撇开冯霖之事、完全依他性子,他多半会选择北路,那样一条荒僻、森冷却又熟悉的路似乎更能让他安心一点,但就事论事,沈崖的考虑却正中他意。冯霖性子谨慎,便泰半会以谨慎度他,冯霖要追他,走北路的可能性要大不少。因此,要避开他,也只能选南路。
姜风略略沉吟,躬身笑道:“就走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