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似是故人(2 / 2)
燕十六无由惶恐起来,厢房里蓦地涌出一股压抑,几乎让他想起西南那场大旱和黑云般的蝗虫。
他想甩开籽莲的手,但籽莲攥得更紧。
他的脸红通通的,细小的绒毛覆在上面,沾着碎碎的汗。
燕十六只觉血急速地涌动起来,浪一样扑向他的脑颅。
“别怕。”籽莲轻声道。
燕十六心颤了颤,一瞬间几乎要拔刀出鞘。
只听苔玉姑娘曲儿恰在此时停住,洛长天回头,见这两人剑拔弩张,愣了愣,问:“你俩干甚?”
两人都没有答。
呼吸一急一缓。
洛长天虽不明所以,但暗暗握紧了身旁的长剑,就怕这两人突然杠上。
燕十六忽然站起,提起那盒团子,道:“我先回去。”转身即走。
籽莲没有拦他,只是他的目光仍像细针扎在他的后背,让他毛骨悚然。
洛长天诧异,对苔玉姑娘道了一声“抱歉”,便追了出去。
凤凰木下,绿影婆娑,凉意习习。洛长天在此处拦住了燕十六,问:“你怎么了?”
燕十六不理他,掀开盖子,从里面拿了一个团子就往嘴里塞。
见他这副模样,洛长天也不好追问下去。
燕十六有一怪癖,心情糟糕的时候就会大吃特吃。他幼时经历过西南饥荒,总觉的世间一切焦虑不安都缘于饥饿,唯有食物才可治愈。方才他在风雨酒楼里的那一番狼吞虎咽哪里是因为肚子饿,分明就是暴打世子爷后心神不宁。洛长天知道他心烦意乱,就想着邀他来梨白堂听苔玉一小曲,扫净他心头云翳,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眼见着燕十六几乎把那盒需要带回给他大哥的豆馅团子悉数吞食入腹,洛长天不得不提醒他:“吃多小心撑着,回去还得挨骂。”
燕十六吞咽的动作顿了顿,忽然双手抱腹,低头舌头一伸,哗啦啦把团子和刚才吃的虾仁馄饨还有茶糕吐了干净。
洛长天被吓了一跳,上前帮他顺了顺背,道:“你这人!……有话好好说,我又不急!”
燕十六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着地上,不知是对着自己的呕吐物感叹自己暴殄天物,还是在盯着旁边那株青绿的草。
洛长天见他这模样实在瘆人,“啧”了一声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抱着他把他挪到另外一处,道:“算了算了,不想说就甚也别说了。你在这里坐会,我知会苔玉和籽莲一声,待会陪你回家。若你不想回燕家,还可以来我家……”
燕十六突然开口道:“我不喜欢他。”
洛长天一愣,反应过来,问:“……为什么?”
他喜欢的东西,燕十六一向也喜欢。洛长天没想到自己还有看走眼的时候。
燕十六道:“似是故人。”
*
自五年前武林大会后和燕十六干了一架,洛长天闲得无聊时,就会提着剑去找燕十六玩。
先打架,后吃饭,接着一起看戏,接着一起嫖女人,再接着……两人渐渐熟了,就开始聊一些有的没的。
譬如梧桐苑的花魁兰英姑娘甩了喻无涯,和宛州富贾刘平畅跑啦,当了个小妾,没过几年便人老珠黄。
譬如燕家大少喜欢上沈知府的小女儿,结果人家看不上他,天天在家以泪洗面。
譬如洛秋水竟然迷上了白江笑笑生写的话本小说,天天守在宛州第五街的磨台书局门前等大才子的新作。
譬如……
后来,两人就开始谈心了。
那时正值七月,梨白堂的凤凰木红云遮天。天空阴沉沉的,雨欲落未落,空中凝着一股烦躁。燕十六忽然对他说起了往事。
幼时经历的西南饥荒。
少时摸爬打滚的江湖。
一把刀,一个人。
刀是钝的,他从死人胸膛上拔出来,暗红色的锈,就像洗不净的血迹。
人是焉的,从千里之外的西南步步跋涉,踩着骷颅,过的是咬紧牙关在生死中挣扎的生活。
他没有说过故人。
*
都说春寒料峭,但是宛州太热闹了,能把空气都炒热。
籽莲站在西楼上,太阳悬在他头顶。
他解开绷带的右手细嫩白皙,一根根干净秀气的手指,就像剥了壳的虾,搭在栏杆上。
他俯头看着凤凰木下二人。
苔玉姑娘在房里奏着曲,他硬是咀嚼着这所谓的江南情调,想起一些事。
并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但是印在他头脑里的事。应该都是他娘亲的记忆。
在她的记忆中,有一年西南大旱,蝗虫漫天,符禺山上的积雪消融了一半,雪水汇成的溪流未及山脚便已干涸。虫吃人,人吃人。娘叹道:可怜。
又一年,西南大雪,千山鸟飞绝,有人踏过冰河来到符禺。胯下是一匹黑马,人却是纸般的苍白,唯眉心一点红。他用银白色的长剑刺穿娘的腹部,鲜血像雪一样飘落。他叹道:可怜。
籽莲忽而觉得冷。
风吹响树叶,拂过他的头发。籽莲低头在风中喃喃道:“师兄,他……是螳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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