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留人睡(2 / 2)
“现在你无须做什么了。”沈缚有些着急,却并不想要令他误解生气,可自己在这件事上,却始终难以表述清。
而听少年轻笑:“我只想将之彻底洗刷干净,片甲不留。”
她心里是后怕:“什么意思?”怕他做出过激之事,怕他滥伤无辜,怕他无法控制自己。
因他并不知所谓的对错。他甚至还保留着麻木、憎恶、不屑。
太久太久了,在不闻是非曲直的黑色地牢里,除了生死,只有屠戮。
“我杀了这些拦路的人。”
“不要,我不想你如此,”沈缚竟然是有些紧张起来,“且郑国公不会允许的。”
“他能奈我何,生我、造我、厌我、弃我、救我,”少年笑了起来,“不必救的,以为这条命是他的吗?”
沈缚眼色沉痛,心底依旧说不出滋味。
江偃凝眉,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模样:“姐姐觉得厌恶,是我不可理喻。”
谈及厌恶二字,沈缚只觉心头猛地跳了一跳,望向他,竟是有些语滞,下决心解释,没有吞吐道:“我在担心你。”
“担心我所做的与你所想的相悖么?”而少年执意的点丝毫未变。
若是如此,他二人从来难以同日而语。
沈缚摇头道:“我担心的是你的安危,是你的死活。”
她有些看不清少年了,只是他唇角的笑意越发浓烈:“这是姐姐的借口,怕我伤及无辜,以为我是疯魔,姐姐既然不信我,要看我的心吗?”言毕抽刃,看着沈缚。
沈缚忽地意识过来,可梦中江偃却直直地在胸口用力划下一刀,暗红色的血依附在月光下的刀刃之上,狰狞地撕扯开深衣之下的肌肤。
她仿佛看到胸口之下跳动的心脏。
霎时失语,霎时惊醒。
梦与现实,此起彼伏。
那血腥的画面挥之不去,她不可在梦中改变什么,徒增虚惊。
胸口猛烈地喘息,试图平静下来,她晓得自己并不是从前的沈缚了,江偃也不是。
*
交战持续得并不长久,朝廷里又送来了新的圣谕。
为满足金人的狮子开口,流离失所的百姓重新安居乐业,宋室除了抽了一成海关的税赋每年给予金国,另赠茶叶、盐、丝绢不计其数。
二皇子还在这里,偶尔参与布阵,指点一番,却甚少选用他凶险猛撞的法子,然朝堂上并未传出对他的处置,仅仅是流放了薛氏一族之人,年轻者为充军,年老者担苦役。
这是沈缚第一个不在临安府内过的年关,她亦未闲着,看着断肢残骸,面色如常,安忍不动地做着入殓收尸的工作。
几日下来,逐一翻尸体,裹尸找人,自知如此下去希望渺茫。
余尔砚来信说沈府没有解除婚约,却因找不到沈缚所踪,而找了府里其他房里的姊妹代替。她并不是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徐府这边借着徐入澜告病的由头,却要以冲喜行事。
她放下手中的宣纸,再盘点了一遍身边带上的这些年来所积攒的所有银两与钱票,不知未来今后该如何度过。
接着读下去,官家任了翰林院的一位修史官员,擢升为新的太傅,用以教循五皇子。
司天监被缩减了几个部,而天师之位空悬,宣武帝停了丹药反倒是恢复了一度的精神气,然三皇子赵璩身子骨亦不见好,用鸢尾花研磨成的药粉吊着。
这反倒是令沈缚舒缓了一口气,因江偃与赵璩血脉相连,倘若赵璩还能感受到蛊毒所带的疼痛,则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沈缚揉了揉惺忪睡眼,就着烛灯,烧去余尔砚的信笺,沈缚耳畔似是还有他在地下宫里滚烫的凿凿诺言,在这隐晦泥泞的冻冰之畔,擦亮一丝火光,汲取一瞬暖意:
“我会活着,为姐姐而活。”
她试图吹去灯火再度睡去,闭上眼却是少年被冰封在河水之中一动不动的画面。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又复想起李永逸书信中提起的血淋漓的往事。
少年始终在与死亡斡旋。
季冬之寒料峭,沈缚身上的杭白芷味道在一日日的减淡,而身上的泥土、血液腥味还是无法消磨,反倒在这寒凉的空气中越发明晰。
浓郁的白芷味道随风袭来。
沈缚猛地一抬头。
方才的噩梦,多日连绵的噩梦,使得她有些恍惚。
黑夜之中,方熄灭了烛火,令她根本看不真切。
而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她臆想出来的影子,还是真实存在的呢?
沈缚不敢置信地看向少年。一身素淡的月白,不见浓烈,几分狼狈,更像是死里逃生的残喘。
没有面具的他,是最真实模样的他。
面色暗淡,唇线生白,眼色迷离倔强温柔,像是久别重逢后的生疏胆怯归回坦然。
沈缚满腹万语千言的疑虑担忧,她有太多的疑问和不解,却是被他一句话止住:
“我是活的。”
她一瞬间热泪盈眶,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就像是在临安雨初霁的那个料峭的晚上,她担心关切面前刀下之人是死是活一般,而他先一步替她解答。
心底泛起一层奇异的涟漪,这种滋味熟悉而又陌生,害得她心跳快了几拍。
这真的不是梦么?
她哪里还知自己是清醒是惶惑呢?
少年的掌心发炽,气息急促。
他人判词意指他不得好死,纵然身体被戳穿,沉入水底,奄奄一息,但他从来便不信。
司天巫术如何可信?倘若真能测命,那便只管逆天改命。
江偃似是要将她揉入身体里面。
沈缚深吸一口他身上清浓的熟悉的属于自己味道,依旧无法掩盖浓重的血腥气味。
想着,他受伤了。
她暗自允诺,要学着像他一样主动接近,将自己剖心置腹袒露,如今她不会在做什么止损回撤的无用功了。听着彼此月下最真挚简单的心跳声。
虚惊一场,这世间上最令人庆幸的词不过是如此了。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困倦与清醒之间,纵是梦魇过后浑身汗湿,沈缚还是将他一把紧紧环抱住,四肢百骸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暖意包围,即便在一个雪消融的极寒冬夜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虚弱的下颚抵住少年的肩,闷闷地哭出声来,放肆地大哭起来,久到声音渐熄,少年以为她睡了过去,而还听她梦呓低语一般,聚不成句地不知是安慰江偃还是自己:
“活着就好。”
没有战事的这个最后的冬天,窗外依稀传来几处爆竹的声音。
除夕过了。
少年嘴角浅笑,轻拍着沈缚的背,似是在哄一个哭尽了力气的小小伢儿: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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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