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任侠(2 / 2)
没料到师兄与自己单独相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齐昭昀捏着一只薄胎茶碗回过头,神情愣怔片刻,叹息:“不必了,我知道功名利禄与你如浮云,何必为我深陷红尘中?苍山学舍是你的,庙堂千里是我的,这条路无需人陪。”
沈约本不想说得太明白,触及齐昭昀的伤怀,不过真要说起来,他也是不怵的,径直摇头:“我不放心你。对我你不必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你都快心痛而死了,不看着你,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沈约的尖锐让齐昭昀无言以对,但也不想真的反驳。能对他脱口而出这种话的人太少了,齐昭昀在世间就快无一亲故,这种日子着实不好过。其实他很想和人谈谈顾寰,或者谈谈自己,但这都太难了。信任与亲近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能称得上至交二字的也就是眼前的沈约了。于是他静静在沈约对面坐了下来,道:“我知道。或许过一段日子会好的,或许是永远也好不了了。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不能对你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多情。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办。谁也没有告诉过我,到了这一步,我能做些什么。”
“那就说说。”沈约若有所思用唯一的一只手转着自己面前的茶碗,从齐昭昀脸上挪开目光,盯着眼前的几案。倘使齐昭昀真的落泪,那最好还是不要目睹的好。安慰一个已成了寡妇的挚友着实不容易,何况沈约很清楚,安慰是没有用的,但齐昭昀真的得说说。
所以,他就开口了:“我会回到新都去,眼下也只有这一件事可行。因为……我毕生愿望,毕生精力,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在新都了。你不知道,我曾答应过他,绝不死在他之前,如果他真死在我前面,我得好好活下去。但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活下去。我曾以为我无所不能,人间之事,公理道义,圆融手腕,我无一不懂,匡扶天下,达成所愿,并没有那么难,但其实不是的。”
并没有谁真的无所不能。
齐昭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默默流泪,他只知道自己在默默流血:“我还是有一颗人的心,我的所学所能,或许真能成就一番伟业,但我只是个人,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我从他身上,从他的生得到多少欢愉,如今就遭受千倍百倍的痛苦。然而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能后悔,不能忘记我曾经遇见过他,我曾经也有……也有好的时候。我有他的时候自信无所不能,不管怎样都能等,等到宁靖,平定,但现在没有他了,或许我终究也能铸造我想要的东西,但我已经太……我不再是我了,我碎成千万片,每一片上都沾满血迹。”
叙述莫名其妙的中断了,沈约也说不好自己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他从没有听过齐昭昀如此没有条理的说话,更没有听到他曾经如此沉痛过,好像千丈之深的水底汹涌又无序的潮流。
他叹息。
齐昭昀曾经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所能的人,年轻的时候颇有一种隐隐的自傲,是那种深知自己可以玩弄许多庞大的东西,譬如战争,朝政,深知皇帝的人才有的性情。他曾经奇迹百出,也曾经战无不胜。但是许多年过去了,太多年过去了,齐昭昀或许是成熟了,或许是苍老了,总之他疼痛不堪,疲惫难眠,又失去了那样一个人。
沈约当然不熟悉顾寰。他见过顾寰一面,那一次顾寰把他追了几里路,因为他站在齐昭昀的房顶上准备会见这位久别的师弟。这几年南征北战,顾寰的名声也很响亮,就算沈约久居山中,也一样听过他的计策和威名。这人是个好将军,但那于沈约没有什么意义。
他到底是怎么明白齐昭昀和顾寰之间的事,沈约自己也说不好。但好在他警惕万分,一旦察觉形势非常不好,就背上剑去替齐昭昀报仇了。世上再没有这样快的剑,也没有这么凶狠的人。沈约知道自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此事也不可能再重现,但他至少斩下一颗十巫的头颅,仍然划算,过瘾。
大兴杀戮不是沈约的作风,但坐视齐昭昀伤心而不替他报仇,那是更不可能的。
于是他伸手拍拍齐昭昀的手,道:“你知道我不会讲什么道理,也不会苛责你。你累了,这是应该的。我已然为你的伤痛实施报复,现在该你为自己的伤痛复仇了。别说什么复仇没有意义,复仇当然有。战斗至最后一刻,不让鲜血白流,这是你安排后事的人最应该安排的一件事。”
齐昭昀静静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神色肃杀:“我知道,也并不准备放过任何该死的人。”
她们要复仇,尽可以复仇,天下死有余辜,真正负她们的人何其多,但害了他的小将军,这就是另一笔账了。他不是沉湎伤痛而拿不起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