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2)
他从高二就知道,那是一双长得极好的眼睛。睫毛沿着微微上翘的眼廓生长着,里面的眸子,像灌满了海水,深沉而静谧。
眼睛的主人也在看向他。
两辆车擦过,只一秒的时间。
展是当下新锐年轻艺术家的个展,作品铺满了整个浩大的场馆。先是一面铺满了艺术家手绘的墙,心电图,沙漠,花,荒原,看得季北云里雾里。再往里走,就是创作的雕塑,绑满了绷带的玩偶倒在沙发上,季北不寒而栗,只想快点走完这个展,出去到阳光里晒晒。
他没怎么认真看,一个人走在队伍的前头,到了个展的终点。
那是封闭的空间,入口处贴了作者的说明。
“Truth Telling。”
“接下来你们进入的区域,有无数小房间。小房间的门口有一盏灯,红色表示有人,绿色表示可以进入。进入后可以讲述任何事情,可以单纯倾听,也可以交流。”
“对面可能有人,可能没人,也可能是你认识的人。”
“你需要把你内心最深处的事情说出来,并且对听到的话只字不提。这是这个空间唯一的作用。”
季北皱着眉头看了,对这种行为艺术并无任何感觉。他想从其它出口出去,发现这是出展览的唯一的路,放弃了挣扎,掀开帘子进去了。
入口做得很小,里面流动的空气透露着是很大的空间。他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无数盏欧式作风的灯亮着。季北想直接走出去,无法找到出口,只能认命般地推开一间亮着绿色的隔间。
隔间比想象中要大一些,里面也有灯,桌上放着一张纸和笔。上方横开一个隔板,角落是一个心形的孔,下面留了堪堪能通过一张纸的缝隙。
季北坐下了,拿出手机玩,看工作人员什么时候放他出去。
对面有脚步和开门声,片刻之后,有声音像穿越缝隙的迷香,从那不大的心形里,蛊惑人心般传递过来。
“我喜欢一个人。”
声波传递到季北耳朵里的第一秒,他像雷劈过一样无法动弹。
“他很好。成绩很好,长得也好,在我和他在一起之前,追我的姿态也很好。”
像神指引季北来到了这里。
“我从小不相信爱情。爸妈经常吵架,后来不吵了,永远不回家。我一个人拿着钱,每天去家附近一家固定餐馆吃饭,老板对老板娘呼来喝去,非打即骂,我看不过去,攒了钱塞给老板娘,让她跑。老板娘跟我说‘没关系,阿姨爱他,不怕的。’
“我很小就知道了,这世上没有很好的爱情和陪伴。爱和不爱,都无法好好地在一起。
“从初中起就有人追我,女孩子看见我就叫。我没有感觉,但也跟她们在一起,一个又一个地换。每一次分手,她们都哭,求我的,骂我的,我见过很多。
“初中毕业前我察觉不对,觉得自己可能不喜欢女生。我换了男生交往,但还是没有用,我继续换着恋人,有新的上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几乎是在用每一次分手的犹豫在确认,我到底有没有能力喜欢上别人。
“我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在为另一个人抽烟。另一个人缠上我,我不喜欢他玉石俱焚的作风,一直没答应。他陆陆续续找了我很久,每一次似乎都在用真心说,他很喜欢我,希望我能答应他,他一定对我很好。
“他眼里有绝望和希望同时在闪,我没见过其他人有那样热切,纯粹,急迫的眼神,我以为那是因为我,所以我答应了他。他确实对我不错,我怎么对待他,他都很温柔。我以为我喜欢他,我以为我终于喜欢上一个喜欢我的人。
“但后来我知道了,他眼里那束火,并不是为我而燃。
“他有喜欢的人,他喜欢了那个人十多年,但那个人不喜欢他。他找到我,因为我能跟那个人相提并论,他用我来刺激那个人。有一次他跟那个人说我对他不好,那人找了人来打我。”
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壁灯不稳定地在闪。
“他在那个时候出现了,我其实跟他当时并不对付,他冲过来,为我挡了一棍子。大概他从来没受过这种疼,在医院里,整个人都在抖。
“我并不喜欢他,我一心挂在另一个人身上,我以为我自己并不喜欢他。”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他穿着一件黄色的连帽卫衣,叠在黄色的校服里,他的眼睛很明亮。我平时很有礼貌,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很危险,他会对我的人生产生影响,我处处跟他合不来。
“他会在我受伤的时候亲吻我,在我因为分手痛苦时找到我,不管我怎么对待他,他那双眼睛还是清澈着,像没人能撼动他。
“虽然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喜欢我。我拍了他很多照片,存在手机里,见不到他的时候就会翻出来看。我碰到真心实意喜欢我的人,但我退缩了。”
黑暗里隐约地开出密密麻麻的红色花朵来,无香的,泣血的,短暂的花期。
“我退缩了,我怕我变成我爸妈,和那对餐馆里的夫妇。我仍然想要见到他,想要触碰他,想用尽一切把他拉到我身边。
“他有一个很有钱的朋友,那个人跟我说,我不配喜欢他。他身边有很多更好更明智的选择,我是最不配的那一个。
“他有全世界最干净的眼睛,我知道他朋友说得对。”
“我想过无数次,如果我那个夜晚留下了,而不是去找因为被拒绝而伤心欲绝的另一个人,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但我自己清楚,我懦弱,自负,渴望爱却不付出爱,害怕一切未知的结果。”
“我放开了他。”
“他有光,怕烧伤我,但他不知道,他照亮了我。”
所有柔情隐秘的花盛然绽放,又迅速浩荡地腐朽凋零。
——
季北很久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身在何时。他的血液像被泵抽走,从指间开始,一点点全部丧失了温度。良久,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抓起桌面上的纸和笔,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
“他知道吗?”
他只有这一张纸,他本可以问更加有技巧,有价值的问题,但他只写下这四个字,微微一用力,纸张就从隔板下的缝隙跃了过去。
对面的人像没有料到有人坐在对面一样,过了很久才开口回道。
“他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
他很慢地说着。
“他自己可能没有察觉。”心形的孔悬在那里,显得孤寂而咸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