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t这声英文招呼，将舟水一同招回了头；长行如梦初醒，回道：“密斯邹，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t长行上舰已有两月余，有过几次假期。他自知讨邹公使的厌，凑近乎只会自讨没趣，干脆鱼沉雁杳，远来香。今日竟在繁华大街上，偶遇了逛街购物的密斯邹，时也命也。

\t密斯邹今日的打扮兼具西式的摩登和更西式的叛逆：顶着张女人脸，堂而皇之的在大街上穿裤装行走，即便是伦敦的本地人也没有被当做异类的勇气。也可能中国人被当异类习惯了，虱子多了不痒，反倒随心所欲。

\t长行回以汉话，没有顾及舟水，这让舟水取得空闲，将这位标新立异的密斯邹看了个全须全尾；她与长行打招呼的语气之熟稔，不知怎的令他不安，顾不得绅士风度，只想抓住长行抬腿就走。

\t不可否认，密斯邹是一位迷人的小姐，可迷人不是巧夺别人朋友的理由，不过，朋友又不需要守节，他乐意与谁在一起，和任何人都没有干系……包括我。

\t包括我。

\t舟水茫然地想，他不应该限制长行的情感置放，自己也应该多多交友。一定是自己封闭太久，朋友都成了唯一。

\t他一边思量，一边吻了密斯邹伸到他眼前的嫩白手背。长行给他们互换了姓名，却也略显烦躁。他拿出票，表示在赶时间，然后急三火四地拽着舟水跑开了，穿西装的男人和戴面纱的女人很快将他们淹没。

\t音乐厅节目非常精彩，马戏团的空中飞人刺激着观众的心口，隔条马路都能听见里面擂鼓般整齐划一的剧烈心跳；还有喜剧歌手不停地表演摔倒来乞讨笑声；接着是一位男装丽人，唱了几首情歌，最后将吻过的玫瑰抛向了坐在前排的一位小姐——这个节目长行眼睛没眨地看完了，因为之前舟水提过“男装丽人”，同时又心不在焉，脑子像撒开缰的马，一么劲儿往“舟水的吻和女人的手背”那个画面里奔。

\t一位中国魔术师表演结束后，进入了中场休息。舟水问长行要不要试试啤酒，长行素有耳闻，又觉得酒意可以驱赶古怪的情绪，抱着志同道合的心思，舟水让跑腿儿的小男孩带回了两瓶啤酒，干杯后立刻灌了一大口。

\t粗劣的苦涩弥漫口腔，烦得长行的眉头要夹死蚊子；音乐厅的喧嚣中，他们的沉默如同混迹歌剧的哑巴，只要不开口，就不会被人发现问题。

\t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将密斯邹埋葬，篡改记忆，独留下皮卡迪利大街散发温暖光芒的橱窗。然而意志抗拒不了事实，一周后，长行接到了密斯邹的来信，以私人名义邀请他和舟水去参加她的生日宴。

\t长行用一个上午，把请帖揉搓成一团，又用一个下午，把请帖展平。这天的海员们每个人都吃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冰镇水果罐头。晚餐后，长行无心刷碗，通过武力优势将活计甩给了弗莱迪；他徘徊在甲板上，意犹未尽地思来想去，直到舟水晚训练结束找过来，长行决意做个君子，转达了邀请。

\t舟水故作开心：“太好了，正好那天我们有假，可以好好祝你的朋友生日快乐了。我们得提前准备礼物，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t长行酸得脚趾头直往回缩，笑道：“你才见过一面，就这么惦念她？你要是喜欢，我一定把你隆重地介绍给她。”

\t舟水道：“因为她是你的朋友，我才会上心的。”

\t“……我不想把你介绍给我另外的朋友，”长行再也憋不下去，他对亲近的人向来能忍，舟水也算是亲近的人之一了，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了，“这样你就会成为她的朋友了，不再是我的！”

\t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长行逃避地望向海面，语无伦次地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我在这儿只有你一个朋友，但她有很多，你不会是她唯一的——”

\t“我当然是你的朋友，”舟水慢吞吞地打断他，“我的相貌既不算是英国人，也不算是日本人，这两个国家的人都情愿把我往外推；其他的西方人呢，把我当做亚洲人，亚洲人呢，又不认可我是他们的一员，依，”他掰过长行的手臂，追寻他的目光，“我一直是一个人，你也只是我唯一的……朋友。”

\t长行试探地、一点点抬起眼，生怕陷进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幽蓝中。

\t“你的担心才是我最该担心的。”说着，舟水笑了笑，拥抱过他，并拍了拍他的后背，短暂的贴近后又分开，“本来想那天请你去剧院的，仲夏夜之梦，我最喜欢的剧，帝国剧院上演。”舟水叹了口气，“下次吧。”

\t海梦凪扎扎着翅膀飞回来，站在护栏上整理羽毛，懒得理他俩。被大海悦耳的歌声包围着，无穷的黑暗都如此赏心悦目。终其长行一生，也没有哪种颜色，比这一刻海天的黑暗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