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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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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穷困潦倒,身上仅有的盘缠用来换了干粮,给了向他乞食的一群皮包骨头的小孩,自己却饥肠辘辘,只得卖掉身上的棉服换钱。当时已经入冬,他只着一件单衣,住在一间破庙里,靠在墙边瑟瑟发抖。外面大雪纷飞,寒风穿过干枯的树木,发出凄厉的哭号,他腹疾发作,疼痛难当,在这见不到一丝亮光的长夜里听着阵阵的哭号声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天亮,他仍着单衣躺在原处,浑身无力,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咯吱吱地抖,仍是腹痛不休。

他就像是一截被扔在火中的木头,在燃烧着自己来取暖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这时死了的话,估计尸首大概要几天之后才会被人看到,然后随便抬出去,扔在枯草白雪之间。他咬住牙,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为杖,决心向西走去。

他去见刘符,不料却被渭水挡住。长安一带正值战乱,没有船家愿意过河,他又拿不出什么钱来激赏勇夫,只有望着浩浩渭水喟然长叹一声。他卖了棉服换的最后的盘缠也即将用尽,如今西也不是,东也不是。世道陵迟,生灵涂炭,漫漫长夜中仍见不到一丝亮光,再看他自己,漫漫蹉跎,已过而立之年,却仍穷困潦倒,一无所成。可那又如何呢?他宁愿死于此处,也不愿于竖子处谋官,与驽马竞食。

他扔开枯枝,眼望着宽阔的渭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多好的河啊,多好的雪!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白色,他死在此处,天地为棺,倒也死得干净、倒也死得其所。

他笑着仰面倒在地上,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脸上,像是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大睁着眼睛,只能见到一片白色。可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白色中,他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死在此处,轻如鸿毛,怎能……怎能算是死得其所?

他眼前忽地又出现了从东海中升起的那一轮朝阳,这火红的圆盖灼烧着他、责问着他、撕扯着他。他又看到了从泥土中支棱出来的瘦骨嶙峋的手,看到涂着血的城墙,看到父亲饿死前大张着的空洞洞的眼睑——那是上千万人的眼睛。他眨了几下眼睛,终于缓缓地撑起来,拖着步子寻找到一个避风之处,将自己努力地缩了起来。

他决不能死。

再睁开眼睛时,天地间只有黑白二色,白的是天和地,黑的是树,天地之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也没有渭河那壮阔的水声。他想站起身来,却一动也不能动,他几乎感觉不到疼了,肚子上像是被挖出了一个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躺了一阵,然后抬起手,拇指在肚子上狠狠顶进去,在剧痛中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站起身,望向渭水,一夜之间,这条大河竟然结上了冰,滚滚波涛都息了下去,只剩下如镜一般的河面。

他愣愣地看着,忽然一笑,又继续向前走去。

过了渭水,就是刘符的大营了。

刘符出了一身的汗,听罢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干干巴巴地道:“景桓,原来你早想弄死我。”

“彼时王上势单,又年纪尚轻,臣——”

“别说了……”刘符悲伤地打断道:“你来见我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原来背地里想的是趁早弄死我。我那时候才多大……二十一岁,弱冠之年,太可怜了……”

“王上命系于天,岂臣所能害?”王晟捏了捏刘符的手,轻叹了口气,“若何文果纳臣言,臣百身莫赎,虽万死难辞其咎。”

刘符一眨眼就变了脸,冷哼一声,“纳了又怎样,你没听过么,我在关中成名一战,便是以三千人大破赵垅的五万人马。何文要是敢从洛阳越过虎牢关千里而来,我能杀得何武提前即位!”

刘符起兵西陲,割据一方,直至震荡宇内,名动天下,都是后来的事了,那时却还声名不显。王晟笑着摇了摇头,“天下大势,已定于其始,臣那时尚未看破罢了。”

“早看破了不就早来找我了?你个乡巴佬,居然连我都没听说过,非要从东往西走。不过——”刘符一笑,“嘿嘿,该是我的还真跑不了。景桓,你怎么不找个山里好好躲起来,等我去三顾茅庐请你?”

王晟失笑,“即便臣当真有武侯之器,世上又何来徐元直、崔州平?”

刘符点点头,想着王晟只着单衣在雪地里一次次疼昏过去的场面,不禁一阵后怕,把手又放在他肚子上,“我还是给你暖暖吧。”

王晟笑笑,又轻轻按住他的手。这一个晚上,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笑着,好像要把之前二十年的都补回来。

刘符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景桓,说实在的,刚见你的时候我一看,这什么人!衣衫褴褛的,浑身就一把骨头,脸都是陷进去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人胆子大到进我军营里打秋风来了。哎,多亏没以貌取人,把你给赶出去。”

王晟点点头,“王上一向喜爱身形伟岸,英雄之表。”

“谁说的?”刘符想也没想就矢口否认。但王晟其实说的没错,刘符初见他时,倒不在乎他衣衫褴褛,可见他身形瘦弱,面色萎顿,就先起了轻视之心。不过他可不打算像王晟一样把什么都和盘托出,连曾经想杀他都给说了出来。刘符转过头,神情真诚地卖乖道:“我现在就喜欢一把骨头的,像朱成那样长那么壮的,站在朝堂里多占地方。”

王晟笑道:“如此看来,臣还可以再瘦一点了。”

“行,”刘符立刻翻脸,冷冷道:“到那时候我就把你劈了烧火。”

王晟但笑不语。

刘符忽然又支起上身,把脸凑近他,“景桓,那时候你可不比现在,我呢?我和现在有区别吗?”

王晟看着他,好像在仔细端详,其实哪怕是一点细小的变化,他也能立刻脱口而出。可刘符在一旁催着,他却还是半天不说话,视线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地扫过去,似乎找得十分认真。

那一日,他在帐中见到刘符时,这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正在吃饭,见了他之后,竟然让人又上了一副碗筷,朝他招了招手,邀他一起吃。他几乎要转身而去,可最后还是站在原地,冷冷道:“将军欲王关中耶?欲王天下耶?”

刘符愣了一下,随后将筷子拍在碗上,发出“咔嗒”一声脆响,怒道:“先生是何言也!大丈夫自当志在四海,岂能久居于此!”

王晟见他被激起了火气,又道:“我观将军困居于此,无夺取中原之图。”

刘符神色一变,似乎被说到了伤心事,二十岁的人就如同一汪浅水,什么都写在了脸上。他拨拉着筷子,神色有些黯淡,“我何尝不想东出?方今中原大乱,正当与群雄一争高下,只是关中之地四面受敌,何况长安至今未下,自顾尚且不暇,有心争雄,奈何不得其法。”说话间,见来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他却感觉仿佛被这双眼睛紧紧攫住。刘符愣愣,脑子一转,收起了轻视之心,忙将饭食拨拉到一边去,虚心叩拜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王晟上前几步,从案上拿起被刘符拨到一边的筷子,将第一根放在他面前,“将军想出关中,取天下,必须据有三处。关中占有地利,易守难攻,帝王之业多开于此,观将军之气象,长安不日必下,当更有远图。”

刘符点头,“出虎牢以图中原?”

“不然。”王晟紧紧盯着他,又放下第二根筷子,“凡欲争天下者,必先深根固本,以为帝王之资。如今鹿走苏台,中原混战,各自征伐,兵连祸结,其兴勃亡忽,强弱异形,不过反掌之间。今为将军计,莫若先下汉中以略巴蜀,巴蜀为天府之国,可资天下,趁荆州混战,诸侯难以西顾,此时取蜀正是良机,此为其二。”

他审视着刘符的脸,连上面的一丝表情也不放过,若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也同样是急功近利、目光短浅之辈,天下虽大,就当真再无他容身之处了。

上天垂怜!刘符捏着下巴,肃然地点了点头。

“汉中已得,将军便可取第三处——”王晟按下心绪,举起手中的最后一根筷子,刘符却脱口而出,“汉中以西,襄阳!”

王晟愣了一下,片刻后又收拾好表情,“将军所言不错。襄阳西通汉中,北接中原,南连荆州,将军一旦取汉中、平巴蜀后,便当直指襄阳。若得此地,北可纵横中原,与群雄争衡;南可下荆州、渡长江、平江南,此为其三。如此,天下不足定也。”

他一边说着,一边落下第三根筷子。刘符听得痴了,久久没有说出话来。片刻后他忽地一动,霍然站起,走了两圈后,撩袍跪坐在王晟旁边,握住他的手道:“刘符年幼才疏,又生逢乱世,横遭不幸,未读过几本书,幸天赋微才,令略通兵事,多有小胜,却只知打打杀杀,不知天下大势,数战而得此尺寸之地,便惶惶不知所归,困厄已久,无脱身之计。闻先生一言,如拨云见日,直令人胸胆开张,使刘符今日方知天高地广。使我无遇先生,不过割据一方,地不过一州,守之不过十载,留名不过方志,没世然后已。”说着,他以手指心道:“不料天下虽大,却只在先生方寸之间。先生之才,实乃刘符平生未见,此天以君授我,刘符愿师事先生,共图大计,先生切勿推辞。”

他当真执了弟子之礼,急切地对着王晟北面而拜。王晟愣愣地看着他漆黑的发顶,饱满的额头,还有额头上尚且梳不起来的短短的碎发,忽觉心中颤抖起来。他看着刘符,缓缓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符大喜,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不舍得松开,握住他的这只手掌炽热、干燥,如同他在某个雪夜中生起的一堆火。刘符又让人多上了些热菜,与他并案而食。两人都不在意礼节,不讲究食不言,一边吃着一边说着,刘符高兴地吃了好几大碗饭,只是看着他吃饭的样子便让人觉得胃口大开,引得王晟也比平日吃的多些。

他见刘符眉飞色舞,一派意气风发,不禁目光一沉,忽然道:“将军取下这三处要地后,不可急于东出,应修政息民以自强,观中原之衅,方乘时而动。”

刘符表情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点点头,“我听先生的。”

王晟看着他,终于心下大定。

吃完了饭,刘符又让人取来地图,铺在地上。王晟和他从白日谈到掌灯,晚饭送上来放在一边,一连热了几次,他们却都一口未动。刘符垂着眼,手掌在地图上缓缓抚过,忽然偏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个字都没说,却好像一瞬间说尽了世间的话。烛火映照在这张年轻的脸庞上,虽然年少青涩,却已渐露峥嵘,他的侧脸笼上淡淡的阴影,眼睛里却映着烛火的光,就好像那里面正烧着两团火一样。这火烧得如此炽烈,仿佛包含着勃勃的生机与力量、壮志与野心,好像世间没有什么是这大火烧不尽的。

这不正是那无数个夜里,在他心里烧着的火么?

王晟眼中骤然泛起泪水,被他迅速掩饰起来。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握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难以名状的痛苦,也带着难以名状的欢喜。从东海之滨到关西之地,从茫茫大海到莽莽平沙,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这一轮红日,惟愿它能驱尽天下的魑魅魍魉,荡尽四海尘埃。为将这红日重新托起于煌煌青天之上,他愿用尽他全部的生命、洒尽他的每一滴血。

他失神片刻,那青天和红日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好像要将他压成一片一片的血肉。忽然,他肩上一沉,于是便如同梦中惊醒般猛地回过神来,是刘符解下衣服披在他身上,替他随意拢了拢,关切道:“方才不曾注意,冰天雪地,先生衣衫也太薄了。”

王晟的心忽地又轻颤起来,这次只颤抖了一下,如同手指划过琴弦,石头落在湖水中,片刻后又归于平静。刘符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挽着他朝帐外走去,“本该与先生秉烛夜谈,只是见先生面容愈见委顿,还是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谈罢。营中简陋,先生先凑合凑合,待日后攻下长安,刘符亲自为先生挑选住处。”

王晟从中军帐中走出,早有兵士候在门外,奉命引他到刚刚打扫好的住处。他随着兵士缓缓朝前走着,忽然顿住脚步,回身望去。

刘符直直地站在帐外,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此时此刻,就如同一片雪花落在雪地上,一粒尘埃落在泥壤中,他的心终于也落在了这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片刻后,又缓缓攥住了。

王晟仔细地看着刘符,忽然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浓密的髭胡,久久凝望着他的双眼,答道:“王上没变,一点都没有变。”

他的眼睛仍然干净明亮,就像是雨后的长天,自己平生志向都寄于此处,愿这双眼睛永远不要染上阴霾,愿这眼中的火焰永远光明炽热,传之千秋百代,永世不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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