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上)(2 / 2)
兰舟对着那铁管眨眼。
“回头支你一月工资,怎么说呢。”涂文搔搔后脑勺,顿了一顿,“有的人甘愿去混世,烂命一条野蛮无耻,有的人就乐意安全幸福当个蚂蚱,谁也别说服谁,谁也别觉得谁不对。”
兰舟无话可应对,柳亚东看着他,他垂着刺猬脑袋,也不给以眼神回应。
“我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在给我们这种人找借口啊,我是说......”涂文搔得更用劲儿,“都别怪罪自己,是咱们错生。”
这话很偏激,很笼统,又探及所有人的心伤处。厕所里静悄悄,老贾撑着膝盖站起来笑嘻嘻:“你别老学泉哥说话,书没读过几本在那儿装,恶心不恶心。”
老贾最年长,是惘然失序的七零一代,他其实最了解什么叫错生,什么叫无力,什么是命不好。
说话凭良心,兰舟这人有做大恶的资质,既不燕颔虎颈张狂跋扈,更不喜怒无常,少能从言行间窥见他的过去,也无未来可以遥遥瞻望。说清粹不准确,但再贴近的形容,又似乎没有了,西南大山给他一双漆黑的眼睛,苍郁起叠竖起一重重,阻碍它被陆离映照,由此一无杂质得平宁、置身事外,甚至茫然。于任何人,不投去就有所回馈,就是脑子迟钝,就是挂碍;于柳亚东,他抛过去的任何都能被他温吞地吸纳,消化成安然沉静的一个咕噜,兰舟是一汪深井。对井,人倾向于顾自吐露,但有时候也会感到不安,因为它幽森得不能一眼见底。柳亚东未触及过兰舟的底,缺一条供他攀下的绳索。
他也就没说任何,吞下隐微焦灼,只作观察姿态。
空气里沤着霉腥的臭味,像截儿腐烂的泡桐漂在雨天的深坑里。兰舟罕见地沉下脸,拾起了铁管,点头说好。他靠近高小森,弯腰做停顿,左右看。涂文环着胳膊:“你就右手吧,废了让他别还老想着帮男人捋炮,治一治,我看能不能给他掰回来。”柳亚东迈脚出去,压着嗓子出声问:“我帮——”
“哎用不着。”老贾摆手,俯看高小森,“他不会反抗的,干我们这行心都事先有点儿数。”
高小森停滞不动,神色涣散,极其配合地朝兰舟抵伸右手。
这幕太有意思了,施暴者稚嫩澄清得如同神祇,没有丝毫怒的火焰,沉下的神容更像悲悯,如同在做祝祷;受难一方也没有广义上的瑟缩无助,岌岌可危,坦然得像朝对方汲取认同,发出呼救。这幕真他妈叫柳亚东窒息,魔幻得他头晕。兰舟挥举起铁管,瞄准武校人最易折断的桡骨下端,两声呼吸,利落地挥下,响了极快的短啸。高小森猛地哀嚎。兰舟两步倒退,手不显地打颤。柳亚东盯得紧紧的,他及时靠近,接下了他手里的铁管。两人胸贴背,簇到一处,都舒了口气。
涂文拍拍掌,像个导戏的人:“OK。”——一条过。
京少爷姓张,海淀区政府公职,长了张清秀的脸,青紫斑斑,但依然有种很文明的羸弱深蕴其中,也应该就是这份素水人鲜见的清雅与倜傥,迷惑了交际圈逼仄的高小森,像唯独孩童会稀罕颗毫无价值的玻璃球。他眼神从最初的杂糅,刚决,软化成人最诚挚原始的惶恐。涂文脚踩高小森的右手折断处,轻侮地碾动前掌,问他:“你就一点儿不疼他是么?”
“真以为他欠的拿他当狗?”
“那你听好,打从这会儿,他跟你就没关系了,死活你管不着。”涂文指着他鼻尖,一条条慢吞吞捋:“你住哪儿,在哪儿上班,你哪个居委,你领导姓什么叫什么,你爸妈是谁多大干什么住哪个胡同儿,我们一清二楚,搞臭你一个搞垮你一家,我带人去北京出趟远差的事儿,我——”
老贾没搜出来,他身上藏了只果皮刀,他猛一挺身,递刃扎进涂文左肩。
没反应过神的片霎,他挣脱斯文表象,爆发出了极强的求生力量。他狠抵果皮刀,推掀还未察觉痛感的涂文,电闪般以头撞击旁侧上前的老贾的下腹,老贾屁股蹾地,他抽拖果皮刀半空一阵挥舞,又抱起地上的旅行袋,手脚并用朝外爬了一米,旋即撑起身,张皇失措地奔逃向大厅。涂文掷出的铁管未能击中他,砰的砸向门框反弹回来,老贾痛吟,涂文捂着肩狞脸:“快他妈追!”
奔出去的时候,柳亚东分神了,大厅里快速倒退的人、物,也给予他正奔逃的错觉,他不是在追那人,更像是效仿他。那人挤进往北检票的歪歪扭扭的队伍,他也就挤进,他踉跄着在叫骂中冲撞,他也就冲撞,他奔出旧扑扑的月台朝向泊住的绿皮火车,他也跟着奔去,他撞倒铺置铁踏的乘务钻进一截车厢,从这头跑向那尾,他也就在长长长长不足一公尺的窄路间持续着追逐。中途有乘务阻截,叫喊,更有的加入其中,也说不清是他们尽职尽责,还是趋于看戏的本能。
哐哐哐哐,背后的脚步呼喊趋向繁杂,兰舟的脚步柳亚东可辨,不近不远,紧随背后。绿皮火车一侧外的天色黯淡趋明。
扑倒那人的时候,柳亚东和他抱作一团在车厢内打了个滚,他只动用一点儿剪铰的基础脚法,那人就被桎梏得动弹不得。他泪流满面,疲乏绝望,哀求说:“你放我回北京,你帮帮我,我给你钱。”
柳亚东一回头,背后的人形形色色,围成多排。兰舟落了一步就被阻隔在了人外,正踮脚张望。他想问兰舟要怎么决定,怎么思虑。他其实有个冲动,想说:好!我也想去北京!我妈在那儿,去看看,说不定能找见。
但没有。柳亚东一拳击上他左腮,抢过他紧紧环抱的包。侯爱森一行赶到,拨开人群,正见这幕。柳亚东将来回忆起来,不知道是要庆幸自己借机演绎了一个绝对忠诚的谦卑小弟,为自己和兰舟胡自强博取了基础信任值,还是要后悔,自己错失了一扇门,探及他奢望的山外,通向他逼仄的未来。
东边天际濡出淡淡的红色,是晨光将破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