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下)(2 / 2)
跟着进到赌区,算深入了“腹地”。大体是一个四方的会议大厅,矮平的顶,乌烟瘴气,焚着熏香也挡不住铺天的霉气。中央仅四张绿绒的桌子,“公司”尚未开张,男男女女或坐在沙发里小憩,或交谈、吃喝,或捻佛珠、捏着根好烟装模作样地翻看着产地。周润发的《赌神》带错了一代人的自以为,赌客的真正面目和柳亚东猜想的有所出入。既不能说萎靡,也不能完全说成精明诡故,更多是种济河焚舟的自信,与麻木。一眼其实就能看穿了,看穿他们谈笑里里的前有波涛,后临深渊,他们是拉满弓弦上的一支箭,等着荷官响铃起牌那刹,看是飞射,还是断弦。
“一般来玩的,都会借一点码,少则三五千,多则上万,阿迪专门把控放账。”邵锦泉不声张,双臂交迭倚在一个台子边。这种姿态特别像看戏,把自己摘出来,冷眼看别人穷形尽相,要佐点小吃啤酒,说起来更爽。邵锦泉画一个圈,往里点点,说:“场子里面泥沙俱下,要会识人。”
兰舟挨近柳亚东,两个人默默,支起耳朵。
“黑子钓的阔佬,有新客有熟客,聊得欢的吃得欢的,就是常来,眼乱转的,是头一遭的生手。黑子好认,都规定穿白鞋,手上带银链子,黑子是掮客,是我们钓鱼的饵,有的只拿拉客的抽水,有的胆子大的,私底下和阔佬玩一拖三一拖四,拖三是什么?赌客赢庄家一万,赌台底下黑子要赔他三万,反过来输一万,他要给黑子三万。越拖越大,越拖越敢拖,拖死的不在少。老黑子最谨慎,像他——”
皮沙发拐角一个四十岁数的男人,面庞幅员辽阔,两眼间距却极窄,像种脑袋不灵光的鱼,说话时仅用一种手势作以辅助,不时飞溅出几粒唾星子。“老姚,老黑子,九年前跟广东的生鲜老板玩拖四,他想把那人榨干成‘炸弹’,架不住时运倒板,人家赌风太顺,赢疯了,他拖进去一百八十万。”
兰舟看了眼柳亚东,他想象不出来一百八十万在眼前,该是多少摞。
“输疯了就想补,又带那老板去西南赌飘三叶,拖成了三百万。老板收手说我玩儿够了,老姚活生生赔成穷光蛋。他一文不名的时候他女儿查出来肾衰,住院小床费都掏不出来。他女儿走的时候才七岁。你看他缺一根手指头?他老婆拿菜刀砍掉的。”
柳亚东喉结上下一滚,微瞠说:“他还、还做?”
“但凡进了赌场,唯物的都唯心了,都信我这生既然有一输,怎么可能没有一次大赢?”邵锦泉笑,“老姚这会儿傻不愣登,谨言慎行,不是不敢,是在等,等着翻他九年前的盘。”
兰舟问:“要再赔呢?”
邵锦泉动动五指:“手砍完了,不还剩脚么?”
焦丽茹引着庄家进场,如鱼入水,悄无声息。胡自强跟在后头,遥遥见兰舟胡自强,眼一亮,想喊声招呼,柳亚东朝他比禁声示意,他猛地闭嘴。焦丽茹安排鲁甘二人落进好座,给沏了普洱,端上点心点了烟,把人安排得服服帖帖了,才冲胡自强笑:“去找你伴儿吧,劳烦你,陪了我一天。”焦丽茹软乎乎的掌心抚到他后脑勺,胡自强一瑟缩,磕绊说:“是泉哥让我今天......保护你。”这话朝徐娘年纪的女人说出来,显古怪,没底气。
焦丽茹笑吟吟,露了女式的流氓腔:“护的好呀,一根头发丝我没掉。”
胡自强脸上带起薄薄的臊意,接不上话。
“启梦那边兑完码,这头准点开盘,多看少说话。”手掌滑到他后颈,一捏,“去吧,孩子。”
柳亚东望着越过赌桌,讷讷步来的胡自强,总觉得他正滚烫着,魂灵也汆熟了一半。一句玩笑的“又动春心了”,憋在嘴里没说。他自己未必没动。荷官是个年轻女孩儿,戴白手套,拿小耙,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包,发际一线抿得一丝不苟。绿绒台面边一圈皮垫方椅,庄闲各执一头。电压不稳,顶灯似乎猛闪了一下,倒给开盘玩儿了份玄秘。荷官手边一摞新牌,一盏西式的小铃,拍一下,叮叮叮。——准点开张。
男男女女脸色一齐微变,纷纷站起,步向赌台。
在武校,柳亚东常觉得人像猪,像狗,给口吃的圈起来,指东不允往西走,别想着拥有自己的人格。如今在这里,感觉差不了太多,民营老板,国企高管,达官贵人,人人依旧像动物,被与世界隔绝,张着耳朵听命行事。一刹那,柳亚东都觉得那些人都不算在走了,而是前赴后继朝赌桌蜂拥,引诱人的不过是个无型质的巨大轮廓。四周都是紧闭的门,柳亚东才发觉,这儿无窗、无钟、无镜,是个一无罅隙的禁闭,白天黑夜,阴晴雨雪,无所谓了。柳亚东一惶惶,手又不显地胡抓一把。
兰舟的手又是恰逢其时。
他拇指在柳亚东虎口处画圈、抚摩,他在他耳边发了极短的一声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