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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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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东抹着下巴,掀高眼帘。兰舟眉是蹙的,都蹙出老相了。

“你站起来,我带你去诊室。”

吐干净了,才抽得出功夫察觉兰舟的话里的心揪,于他是个抚摩患处的热掌。柳亚东低着头不表现,摇头表示鬼他妈才去。

“我就想躺会儿。”揉着肚子站起来,乐:“去了我怎么讲?老广示范动作给我踹的?有事没事我自己清楚。”

他往上铺爬,兰舟吸进一口气,伸手摸了他的冰凉的脚腕子。

水房边四个公共固话,罩着橘色的塑料圆顶。胡自强电话打了半小时,半脸冻得冰凉,半脸熨得滚热。他有张三十块储值的电信IC卡,正好儿快用光。那头是他大姨娘的儿媳,说你宽心点,老人家走的还好,一点没闹动静,铺金盖银送上山了。睡的是枣红的松木棺,不薄不厚,乡里算体面的,但政府要火化,也就睡那么一下子。你学武呢走不开,也就不必回。

按说他该哭,不说真掉泪,至少得出点儿声听,因为那是最后的一个血亲,于情于理,他彻底是孤儿了。但没有,共不出情了,他满十八,亲情这眼井就枯了。胡自强抠着话筒,脚尖在沙土上画圆,支支吾吾,直说知道了。再多一句的宽慰,都像长死在了嘴里。白汽哈出又吸入,挂了电话。

空地上团团积雪,如一的莹白,有点儿无所终的味道。胡自强摸口袋,里头一张卡片硬撅撅,尖角嵌进拇指肉,又痛又爽。卡片捏出皱了,才掏出来翻看,按摩美容哪哪儿,美女一副木瓜豪乳上用圆珠笔歪歪写了串儿数。下定了决心似的,拨了号,等候音,揪起嗓子,通了,他没喂出个声。胡自强一下儿涨红头脸,咕咚咽口冷风,再噎着说:“李娟。”语调又认真得如同朗诵。那头有呼噜呼噜的吸面响,是副沙了的坏嗓子,加重浊的县郊口音:“不开张的,你哪位啊?”

“我是那个,胡、胡自强。”

中国得有成千上万个自强。那头擤个鼻子:“谁?”

李娟是他的第一个,他是李娟的无数个,怎么记得牢?不满又情由不足。胡自强盯死了脚尖,找不出合宜的口吻:“就是,那天......”

“哦,你啊,小朋友。”那头一乐,鼻涕“哧”得钻回鼻子:“挺个棒子找不着洞眼那个,喊我妈。”

胡自强一下子哑下来,险没原地自燃,险没直接扔了电话,挪远了听筒,都听得见她嘎啦啦的一串笑。胡自强记得她笑起来带个不显的酒窝,里头盛了她所剩无几的青雉。胡自强又贴回听筒静静听她笑,脑子里浮着她那细眉红嘴的低劣艳容。她笑呛着面汤了,狼狈得蛮欢快,直说哎哟妈耶呛死我了。到没声儿了,她抹嘴问:“有事儿啊?刚说了不开张,我不在。”那头嗡嗡扰扰,抖叽抖叽。

“你在哪儿呢?”

“火车上。”

“去哪儿?”

“岳西。”

“你、你不干了?”

“那你请我喝北风呀小朋友?”

“......”

“回一趟老家,过完年再回来。”

“哦,岳、岳西。”胡自强仰头,发觉天模模糊糊是层米浆色,“那、那你得坐多久的火车?”

“岳西在安徽,要一天一夜差不多才到呢。”

“好远。”

“你以为呢?火车得翻山,还隔个大省呢,晃晃晃的。”她一口口吸溜着剩面汤,“小朋友又想找快活呀?过完年回来我就涨价啦,一次一百包夜三百,全活儿就得加五十块了。”

“......我没钱了,那次都用了。”

“耶?你怨得着我?”她咯咯笑:“这行饭不兴赊,没钱小姐不张腿。”

“......没说怨你。”

又嘎啦啦一串笑,笑完了说:“小朋友,好好成个人,才有钱花,没谁是你妈。”

鸟一掠,米浆里划出道浅浅浅浅的灰线。

柳亚东一想事情就容易馋烟,像不嗒个焦油的味道,脑子也面柔柔的不筋道。罗海着了,柳亚东蒙头蒙脑钻出被子,他五脏一不闹,痛感就浮头了。兰舟盘腿坐床沿,倚着铁爬梯看着本小书,手里抱了个装了热白开的盐水瓶,瓶子在他两掌间滚动,熨出手心一层粉红。柳亚东探下去半截身子,在他头顶上发了“哈”的一声,吓了他一跳。柳亚东倒吊着哑笑,兰舟眯眼看他,架起弹脑门的手势。柳亚东忙挺回上铺,周身酸痛片霎作大,嗯哼着瘫平。兰舟下头一阵翻找,站起来碰他小腿,指指门外。他手里一瓶红花油,夹着两根软塌的红塔山。

寝室楼厕所破了扇毛玻璃,辩证的说,倒没那么黑黢黢臭烘烘了,但蹿风,夜里还吊着婴泣似的短啸。因此罗海晚上蹲坑的速度快如打闪,柳亚东老怀疑他腚眼门子就没揩干净。兰舟点火“呋”了两下,柳亚东夺了火机打了第三下,引燃烟,俩都耐不住贪婪地抿了口重的,吐的青纱又织成一张。柳亚东用眼眉问他:你就非得看么?兰舟嘴巴结成道短横。柳亚东脑袋低下去点点,成吧。

脱了四层才露了肉,柳亚东身上连片的乌云,肋骨那团色最深重。兰舟拧开药瓶盖,手心里倒上药,两手抹开,油光光要往柳亚东肋骨上贴。柳亚东迷迷糊糊悬着一个胆儿在——怕勃了。

他就克己地定着面孔,转过身说你涂我背上够不着的,前面我自己来,轻重更有数。

药油里薄荷脑够猛,迷得眼珠里雾虚虚,得不停挤弄。兰舟算个细微到显拖沓的人,关怀于一点,常像时间人力不计入成本,世界停格,缩减至眼下唯一,付诸进无限的精心与专注。柳亚东挨了老广一勾脚,肩上一片发红的鼓胀,他就慎而又慎地顺斜方肌横拉竖捋,五指绕圈抚摩,揉到药油全然吸收,如对待一件易损的文物。说白了,手法单看是暧昧的,够人联想多方隐喻,本人也许不察觉。

柳亚东几乎要以为他拿盐水瓶捂着手,是为此时他手心发烫,发软,不冰着他,不锉着他。柳亚东情愿他烟灰大喇喇地掉自己背上,烫萎他的狗鸡\/巴心思。

南面儿一株大榕,高得绿头绿脑冒在窗口。柳亚东按灭烟嘴,等一会儿冲进下水道毁尸灭迹。顺窗户扔不行,有回一傻\/逼这么干,烟嘴长眼,准准弹进楼下一墙根下小便的武教衬衣里,烫了他紫红的小奶\/头。违反校纪加受辱的私仇,武教抡着高粱扫帚追杀了这傻\/逼四层楼,走廊里围观的站了里外三层,热闹如动物园看猴儿。那傻\/逼一战成名,后来被尊称“龙虎奶王”。

柳亚东扇着余烟,问兰舟:“你怎么想的?去不去?”

“实习那个?我都行。”

换罗海这么含糊他就一巴掌盖过去了。兰舟他凶不了,光乐:“让你跳火坑你也都行。”

“我不疯不傻。”兰舟“嘁”了一句,“你去我就去。”

柳亚东头皮发炸,不确定背上冒没冒疙瘩。他庆幸这会儿寒冬腊月,能解释自己是冻的。

“干嘛我去你就去?”

柳亚东顾自紧张,好像暗地里关于这个提问,他有一个渴求但羞惭的答案。

兰舟给问住了。他拉高柳亚东外裤遮上他一圈内裤沿,不响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哪儿都差不多,上学还是干活我没什么要求,混口饭吃就行。”

“光混口饭,也去不了香港啊。”

兰舟听了笑,鼻息撩在他后颈子上,好像这问题弱智:“那就不去呗,这也不是一日三餐,离了就活不了。”停了片刻又补充:“那就是个念头。”

柳亚东问了第三个弱智问题:“要我去胡孙儿不愿去呢?”

这不是个主观题,没第三个答案。柳亚东一层层穿回衣服,心里擂鼓筛锣,面上严丝合缝。

兰舟挓挲着十指去水槽那儿洗手,水流细小,堪比前列腺炎患者呲的尿柱。

淅沥沥,凉丝丝,静悄悄。

兰舟拧上龙头,“我去他肯定去,都不用问他。”

大榕的叶子在柳亚东脸畔唰唰翕动,像它涎皮涎脸搭他肩上叨叨,谑笑说:哎哟德行,你紧张那个龟怂样子。柳亚东又庆幸,他不需要向一棵树去解释什么。他下意识一揉眼,一阵刀杀的锐痛,药油就是这么歹毒。在他短暂丢失视觉前,他虹膜里滞留的最后一抹影像,是兰舟在裤腿上擦手,继而拔腿奔向他。日后他万般希望,那可以是一个永恒的姿态。

鲁歪头老娘的果决刁蛮他儿子没能承袭一分,这黑脸老太太宽肩大个儿,犹如牛羊肉滋养出的草原人,光面暗纹的葡萄灰夹袄一罩,陡然又一股地母之气。黄德雄一比,李莲英之于西太后,老太太怂高两肩一叉住他脖子叫骂,他就认怂放了行。后话都给自己琢磨上了:废他妈话!老子脖子刚开的瘤,肉嫩,禁得住那疯老婆子掐?老太太踏踏朝着校政楼去了,黄德雄呼了内线到校务办:提防着!

防不住。校长室门正锁紧,隔着玻窗看影,一会儿是葡萄灰飞来,一会儿是葡萄灰飞去,锵锵啷啷,文武带打,掺杂锣鼓点儿的叫骂。隐约就俩“戏码”:你腐败乱搞不是个东西逼我儿犯法!千错万错你得拿钱!邵锦泉不擅拉伦理架,更不擅和稀泥充大辈儿,他脱身溜了,倚着围廊拔烟。

龙虎之所以是龙虎,谭寿平原先告诉他,是取龙之精神虎之意志;他问何谓精神何谓意志,谭寿平大笑,说你这就好比问少林主持何谓阿弥陀佛,问陈近南何谓反清复明。邵锦泉才更懂,这儿是个建构信仰幻象,踏破不过满地污糟的蝼蚁窟。龙飞虎走,硬把神性勾连兽性,注定也只是个骗局。

曛然的赤金漂染了一地,色泽正润的黄昏。邵锦泉夹烟递进嘴,眯着眼,注视操场远处步来的三个身影。他几乎有点儿慨然了,他记起自己十七那年,已不再被世界谅解,已踽踽独行。

他一年也就这么诗意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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